國家四處動蕩,商議好同行的四個人一刻沒有耽擱。
他們約定了一個會合的地點後,李承瑞和莫辛凡去打聽關於繡娘的事情,江岑溪和獨孤賀結伴去解決下一處的禍亂,分開行動。
原本護送仙師隊伍的其他人,被李承瑞安排去先一步打探他們即將要去的地方的具體事宜,也能讓江岑溪到達此處時少去很多麻煩。
獨孤賀的小徒弟和另外兩名將士護送法具回長安。
又另派兩個人快馬加鞭回長安送去他們這裡的消息。
江岑溪和獨孤賀到一處隻需要不足兩個時辰,便能解決此處的問題。
所消耗的時間多用在了趕路上,要比另外兩人更早完成,隻能在會合的地點暫時坐下休息。
他們二人等待李承瑞和莫辛凡時,終於有空說起了獨孤賀在長安時的事情。
舉行九天齋之前,獨孤賀可謂是做足了準備。
他生怕有紕漏,特意反複翻閱書籍確認黃曆,選定齋日。
再去看典籍上的詳細步驟,就連當場的不少法具都托附近的道觀進行過七七四十九日的儀式,才正式啟用。
那一日果然不辜負他的期待,晴空萬裡,無風無波。
聖人、妃嬪們以及文武百官都在觀禮台處安靜等待。
這種級彆的科儀獨孤賀不敢有絲毫鬆懈,完全沒有心情顧及其他,來了誰,或者周圍有什麼動靜他都無心去看,專心完成他的步驟。
齋醮進行到中途突兀地起了風。
獨孤賀一個人站在正中,微微垂下眼眸便可以看到自己的衣袖以及長衫衣擺被風揚起,從起初的微微起伏,到後來劇烈擺動,發出獵獵聲響。
那時他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意識到情況不妙,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最開始的淨壇之儀做得不對。
一個孤零零的老者站在烈烈風中,狂風呼嘯吹拂得他身體搖晃,發絲飛揚直至發鬢被吹散開。
衣袖翻飛如同垂死掙紮,不停撲扇翅膀的雁,一個人站於正中與席卷而來的怨念對抗。
最終他被翻湧的怨念吞沒,陰煞之氣懲戒他一般地瘋狂衝擊他的四肢百骸,眼下與雙耳有暖流湧出,周遭的喧嘩變成鳴響,讓他的腦袋轟然炸開。
他仰麵暈倒時,內心之中還在想……他果然不行。
可惜之前送去的書信師門均未回複,沒能請來有經驗的長輩,他這種沒有真正實力的道士,終究難當大任。
他昏迷後齋醮自然無法再繼續,再醒來已然是三天後,他也是在小徒弟的哭泣訴說聲中得知,自己竟然是以七竅流血的姿態暈倒的。
還真是狼狽。
入夜後,皇宮內沉寂得猶如冬眠的蛇,青磚宛如片片蛇鱗,整齊排布。
宮燈的照耀下,處處透著無溫的月白色。
玉樓金殿間,似有似無地漾著淡紫色的霧氣。薄霧無聲無息地蔓延,浸染著那無處不在的神聖月白,絲絲縷縷,仿佛在黑暗之中伸出了可怖的利爪,要抓住什麼。
小宮娥們端著糕點,排成兩排規規矩矩地行走在殿外,輕盈行走而過時拂開了薄薄的霧氣,腳步近乎無聲。
臨近入殿,忽聽一小宮娥突兀的驚呼聲,隨即摔倒在地。
她摔得極重,胸腔撞擊地麵的悶響清晰可聞,像是從高處砸向地麵,而非簡單的跌倒。
她托盤上的糕點滾落而出,盛糕點的玉盒也隨之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在安靜的殿門口如同晴天不合時宜的雷鳴,太過分明,讓不少人都隨之一驚。
在殿內伺候的林公公也是一驚,眉頭瞬間擰緊。
林公公瞧著,聖人方才剛有些許睡意,卻被這不懂事的小宮娥驚擾了。
他當即快步走出去,作勢就要掌摑那小宮娥,卻被聖人開口攔住了:“罷了。”
話語裡還暗含歎息之聲。
“聖上……”林公公趕緊停下,喚了一聲,麵容裡儘是擔憂。
“讓她進來說是怎麼一回事。”
“是。”林公公回答完,便轉頭怒視小宮娥,道,“還不快去?”
小宮娥早已被嚇得身體抖如篩糠,眼淚險些奪眶而出,好在她及時忍住沒有殿前失儀,強忍著恐懼起身,隨著林公公入殿。
到了禦前,她規規矩矩地跪下,道:“回稟聖上,方才……奴婢正欲進殿送糕點,卻仿佛被人拽住了小腿,狠狠地往後拽……不慎跌倒……”
“住口!”林公公當即聲音尖利地怒斥,“胡言亂語。”
小宮娥不敢再說了,隻能戰戰兢兢地繼續跪拜。
林公公也是瞬間額前冷汗涔涔,他也能猜到小宮娥恐怕不是說謊,畢竟這種怪事最近頻繁發生,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
可若是發生在殿前,豈不是意味著那些陰煞之氣已經蔓延至宮中,甚至是聖人周圍了?
這將造成怎樣的恐慌?!
聖人聽到這個回答,沉默了許久。
林公公卻注意到,宮門口收拾的宮娥神色異常。
他隻能不動聲色地走出去詢問:“還沒收拾妥當嗎?”
“公公……”一名小宮娥用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道。
林公公走了幾步,示意小宮娥跟過來。
離遠了些,小宮娥才敢回話:“剛剛掉落的糕點不見了……”
林公公的臉色越發難看:“是不是滾到什麼隱蔽的地方了?”
“都找了,沒有……”小宮娥回答時已經有了哭腔。
宮殿外都是平整的磚石,甚至沒有什麼縫隙,簡單的跌倒糕點能摔出多遠去?
林公公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準備先壓下此事。
於是,他吩咐:“其他幾個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送進去。”
其餘幾名小宮娥更加小心,繞過跌倒的小宮娥將糕點送到了規定的位置。
林公公趕緊走進去,改了之前的麵色,笑著安慰聖人:“莫要聽她胡謅,不過是為自己脫罪的說辭罷了,奴婢瞧著您晚膳都沒怎麼用,不如此刻吃些糕點……”
他打開蓋子,卻發現其中沒有一塊糕點。
他的手一抖,自然知曉宮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那糕點呢?
此刻聖人也看到了這一幕,也是瞬間的身體僵直。
這件事怕是瞞不過去了。
林公公思索著,要不要將這件事推給宮人,免得引起聖人煩憂驚了聖駕,卻聽到聖人開口道:“請國師來。”
“是。”林公公立即斷了自己的思緒,趕緊應聲。
並不用人去請國師入宮,不多時便傳來了國師求見的消息。
聖人聽到獨孤賀已經來了,不由得一喜,語氣都輕快了幾分:“快請國師進來。”
“聖上!”獨孤賀一向是仙風道骨,沉穩如青鬆般的模樣,今日卻有了明顯的不同。
他的步伐很急,剛剛入殿便喚了一聲,隨後躬身行禮。
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平日裡煉丹時才會穿的衣衫,顯然是突然間趕來的,甚至來不及更換衣衫。
聖人親自起身道:“愛卿不必多禮,寡人正要派人去召你入宮,你倒是自己來了。”
“是喜事!”獨孤賀難以掩飾自己的喜色,甚至激動到聲音微微發顫,“師門的回信終於來了,他們願意派長輩出山,還請聖人允許臣親自去仙山接長輩出山!”
“好、好、好!”聖人連道了三聲好,神情也有些恍惚。
獨孤賀師承大名鼎鼎的陵霄派。
當初陵霄派的老天師在洛陽北邙山一帶修煉,那時還是先帝在位,朝廷數召不就,後攜弟子隱入山林。[1]
多年後,他們才尋到在外雲遊的陵霄派弟子獨孤賀,也是費儘周折,才能讓獨孤賀成為如今的國師。
現下遇到了獨孤賀都無法解決的難題,想來也隻能求助老天師。
若是老天師願意出山,想必如今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
一直壓在聖人肩上的擔子也在這一刻鬆了下來。
林公公有些猶豫:“國師,若是您離開了,宮中無人坐鎮,旁人如何能保證聖人的安全?”
“我自會在臨行前布下法陣,護宮中安全。”他說得篤定,“實不相瞞,師門位置幽靜,若不是我親自引路,怕是會耽誤了請仙師出山的時間。”
林公公這才沒有異議:“國師自然是思慮周全的。”
獨孤賀在此時再次行禮:“微臣會立即布陣,還請聖人派人為微臣執燈。”
若是平日,聖人定然不願意讓獨孤賀連夜忙碌。
可剛剛他的麵前才出了事,他也沒再堅持,於是道:“好。”
獨孤賀一絲不苟地布陣完成,伸手在腰間取下了一塊令牌。
令牌已經有些年頭,可被他保存得極好,甚至沒有什麼刮痕。
令牌正麵刻著陵霄派三個字,其下是他的輩分以及名字,令牌背麵則是圖騰紋樣。
他用指腹摩挲著他的名字,顯然取出令牌這一舉,如同在他心頭剮掉一塊血肉。
最終他還是將他的本命令牌放置在陣眼的位置。
陵霄派的弟子令牌,有著招遣神將、辟惡鎮邪的作用,尋常的一塊,足以保全弟子一生。
將它用作陣眼,也是無奈之舉。
就此陣成。
宮殿內的紫霧一顫,竟然散去了不少。
也不知是不是臨近天明,原本透著森森涼意的宮殿,流動起了一股暖意來。
江岑溪沉默地聽完,表情越來越沉重,最後甚至瞪了獨孤賀一眼:“本命令牌都留在宮中了?”
獨孤賀自然知曉江岑溪是在關心他,隻是因為生氣語氣才這般嚴厲,當即點了點頭,回答得語氣平和:“嗯。”
“九天齋你都敢做了?!”江岑溪怒問。
獨孤賀一個修行不到家的外門弟子,出了師門後居然敢去一人挑戰整個國家的怨氣,當真不自量力,他不被那些怨氣吞噬就不錯了。
現在還能活著,說不定也是本命令牌的庇佑,若是換做其他人,早就一命嗚呼了。
獨孤賀也都誠懇地認錯:“的確是徒孫不自量力。”
江岑溪單手握住獨孤賀的手腕,幫獨孤賀渡氣調息,仍舊是不悅的語氣:“既然知道錯了就跪著聽。”
她在門中輩分極高,如此訓話並無不妥之處。
獨孤賀很是順從地起身,作勢就要跪著聽訓。
江岑溪見了反而急了:“讓你辦九天齋你就辦,讓你跪你就跪,你要氣死我不成?!”
獨孤賀身體僵在尷尬的姿勢,隻能垂著眉眼道:“徒孫的確做得不周,還得勞煩您出山,一直心中有愧。”
“這國家定然是出了什麼問題,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怪事同時發生。這都與你無關,你也算是竭儘心力了,你唯一該道歉的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獨孤賀再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繼續跪下惹江岑溪生氣,內心之中還有些許感動。
到底還是師門的人最在意他的安全。
江岑溪運功後,抬手用食指在獨孤賀幾個穴位輕點。
並未用力,卻還是讓獨孤賀嘔出一口黑血。
這是在幫獨孤賀逼出之前九天齋反噬,留在他身體裡的淤血以及一些陰煞之氣。
剛巧莫辛凡和李承瑞端著夜裡順路收集來的瑞水而來,敲門後聽到不對勁,趕緊推門進來。
看到獨孤賀吐血的樣子,莫辛凡驚呼:“小仙師,國師也是想幫我們,不必把他打到吐血啊!”
江岑溪仍舊在氣頭上,眼神狠戾地掃過他們二人,道:“滾出去。”
“哦。”莫辛凡和李承瑞將瑞水放在了門口,默默走了出去。
李承瑞被執念乾擾後,明顯更有禮貌:“不打擾小仙師清理門戶了,告辭。”
完全說不出話來的獨孤賀:“……”
倒也沒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