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色悶熱,空氣裡帶著雨前的黏濕,像一張蒙著水汽的薄布貼在身上,令人說不出的煩躁。
“啊!!”
朝朝被嚇了一跳,從主人膝頭竄開。
鐘薏煩悶地叫了一聲,甩開手裡的書。
紅葉立刻貼上來,小心翼翼地替她扇風:“天氣太熱,小姐有些燥是正常的。”
鐘薏趴在桌上,臉埋進手臂裡,隻露出一截發頂。
“你有沒有覺得我最近……很不對勁?”
“呃……”
當然有啊!全府的人都知道你不太對勁啊小姐!
紅葉當然不能這樣說,她隻含糊道:“好像是有一點點”
鐘薏抱著胳膊把自己埋得更低,她沉默片刻,忽然悶悶地開口:“我有一個朋友……”
“她……那天映月節,被一個人……親了。”
紅葉:“……?”
她把那晚的事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語速根據內容調整得忽快忽慢。
衛昭親了她後,又說自己在宮宴那日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了她。
他就在她麵前,用那雙濕潤柔和的鳳眸看著她,說自己有多喜歡她,甚至是愛她。
鐘薏聽著,第一個反應不是喜悅,而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愛是這樣的嗎?來得這樣輕易、甚至有些虛浮?
不需時間,不問由來,隻靠一眼就認定?
這倒像什麼極端的執念,而非他口裡那種心動的情感。
他說他不會把感情強加給她,又問:“之前春圍,薏薏給的承諾還作不作數?”
她當然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自然說作數。
那雙眼望著她的時候,像夜裡的湖水,安靜,深不見底,又好似泛著火光,燒得沒有一絲聲響。
他嗓音很低很低。
“那我想要一個承諾。”
“漪漪答應我,永遠不會逃開我。”
他把她的名字發音喚得奇怪,語尾還帶了一點怪異的粘滯,像是好不容易才從喉間滾出。
承諾的內容也奇怪。
“漪、漪。”
她像是背誦一般,把那個奇異的喚法一字一頓說出來,說完就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把臉埋得更深。
紅葉屏住了呼吸。
“反正……我那時候大概是酒喝多了吧……”她聲音又低了些,像在自我辯解,“他身上的香太重了,人也太近了……”
“我就鬼迷心竅地答應了。”
空氣一瞬凝滯。
紅葉:“……”
鐘薏:“……”
半晌後,她突然反應過來,猛地坐直身,熱意一路從脖頸燒到了耳尖:“我到底在乾什麼啊!!”
所以當他又用那種黏膩、可憐的語氣,輕聲問他們是不是和好了時,她好像也沒有否認的餘地了。
鐘薏現在一想,滿心都是後悔。
“我本來明明是要拒絕他的!我要劃清界限的!結果我不但沒劃清,還……”
紅葉當然記得那晚。
那晚小姐回來時鬢邊淩亂,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朵被雨打落的嬌花,軟軟的、紅紅的,還帶著點不對勁的春意。
她膚色本就透白,臉頰、眼尾的紅色便更不自然。
尤其是唇——極紅,極腫。
她隻說是蘇玉姝把她送回來的。
可她說話像是在撒嬌,眼神發虛,她們還沒細問自己就開始嘟囔,說今夜風有點大,吹得她頭暈。
換個傻子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當時不敢問,現在終於聽她自己提起那晚的事。
注意小姐的情緒是她俸祿的一部分,紅葉緩著心跳,慢慢引導:“那小姐……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鐘薏不出聲。
她盯著桌角放著的那束含苞的荷花:“我們不可能的。玉姝她們也這麼說。”
紅葉背後一涼:“怎麼就不可能了?”
鐘薏抬眼看她,語氣像在回答一個傻問題:“他手段太嫻熟了。”
“而且,你想你家小姐進宮?一輩子困在後宮裡,靠著孩子去換取尊嚴,再眼巴巴地等著天子分下一點點的憐愛?”
“我倒是不覺得我如何配不上他,隻是我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紅葉頓時急了。
她敏銳察覺到,小姐的想法關乎她和翠雲的未來前途。
“小姐不能這麼想!”她脫口而出,“陛下陛下他和彆的皇帝不一樣!”
鐘薏想笑:“哪兒不一樣?”
紅葉被問住了。
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她當然不能說——
她總不能說這位帝王這麼多年隻有小姐一人,也不能說她自己當小宮女時私底下聽說過多少她們之間沾滿血恨的恐怖情愛傳言。
也不能說她昏迷的時候,陛下做了多少狀如瘋魔的事。
小姐連看話本子都是看甜甜的,溫潤如水的郎君,要是真的知道半句,估計頭也不回地跑了。
那該怎麼說呢
她隻好硬著頭皮:“可您不是說,陛下第一眼見您就喜歡上了?”
“所以對您尤其關照,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能就斷定他對彆人也是這樣呀”
鐘薏笑了一下,那笑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冷靜。
“那又如何?”
“第一眼喜歡就可以要人一生嗎?”
“說是喜歡,可他隻和我見了短短幾麵,他又知道我喜歡什麼嗎?”
她低下頭,扣著掌心的軟肉,聲音低極了:“紅葉,我不是不喜歡他……”
“隻是我害怕。”
害怕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紅葉聽著這句,心一下軟了。
她正想說什麼,簾子忽地被掀開一角。
丫鬟輕輕撩開簾子進來:“小姐,老爺請您去正廳一趟。”
鐘薏聞言直起身子。
爹爹一向不輕易喚她,若真想見她,都是親自過來。這次特地召她去正廳——
不會又是他吧?
那可真是把鐘府當自己的家了
紅葉不知道小姐想的是什麼,看了眼天色,烏雲低垂似要壓頂,便取了把竹傘跟在她身後。
走到廳中,鐘薏卻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那人年紀頗大,身形矮小,一身深青色宮服,腰間佩著一條纏繞的細長金帶。
矚目的是他胸前掛著一塊金色的印信,上麵刻的字樣隱約,她沒看清。
鐘進之摸著胡須:“薏兒,這是內務府總管李公公,皇太妃身邊的紅人。”
鐘薏心神一震,低頭行禮:“小女鐘薏,參見公公。”
來人眯著眼笑了笑,拱手回禮,頗為和藹:“鐘小姐安康。咱家奉了皇太妃懿旨——太妃久聞小姐才情出眾,特命咱家來,邀您進宮一敘。”
鐘薏心頭一跳,抬起頭來。
她隻知這位太妃乃先帝的敏妃,深得恩寵,又撫養陛下有功,登基後便被抬作皇太妃,位高一宮之上。
可她鮮少露麵,宮宴幾乎不出,從不涉政,平日裡甚至連個聲音都聽不到。
鐘薏自覺與這位宮中貴人毫無交集。
她下意識望向鐘進之。
爹爹神色不顯異色,隻低咳一聲,道:“皇太妃召見,自然是有要緊事。薏兒便依旨去罷。”
李徳笑意不變:“那便走罷?”
鐘薏垂下頭:“是。”
府外停著兩輛黃木馬車,車身沒有任何標識。
馬車一路疾馳,車廂氣氛壓抑。鐘薏端坐著,蔥白手指緊扣著小桌沿,麵色僵硬。
她心裡七上八下:皇太妃……叫她作甚?
這樣的大人物突然召她進宮,難不成是因為她爹?還是她最近不小心得罪了誰?
她咬著下唇,越想越亂,拎不出頭緒來。
紅葉也滿臉緊張,小聲地道:“小姐……會不會是、是因為皇上?”
鐘薏瞪了她一眼,整個人卻更虛了幾分:“你閉嘴罷,彆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