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德尼昂想到命運這東西可真是奇怪。它撮弄著人們為了一些跟他們不相乾的人的利益彼此自相殘殺,而那些不相乾的人往往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想著想著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亞曆山大·仲馬《三個火槍手》
“爵士,何必這麼見外呢?咱們難道不是自己人嗎?”
亞瑟立在車門邊,聽到對方的話,他更加篤定這是一樁由維多克設計的騙局。
雖然他永遠忘不了那群布列塔尼的農民有多麼的淳樸熱情,他們甚至還願意與亞瑟這樣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分享他們自己都捉襟見肘的酒水飲品,但是亞瑟也十分確定那群農民並不是打心底裡信任他的。
因為在這群農民終於下定決心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透露自己當下的藏身處,而且除了告訴亞瑟有人背叛以外,他們便不願意再給出更多情報的。
如果從合理邏輯來考慮,這幫農民敢於刺殺國王,便已經說明他們早就有了不活著回去的決心了。
所以,與其說他們是來找亞瑟求助的,倒不如說他們其實是來提醒亞瑟,那天晚上亞瑟與他們相遇的事情有可能會被叛徒透露出去。
多奇怪啊,人這樣的矛盾體!
這群農民。
一方麵,他們想要了國王的命,恨不能用炸彈將他炸的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但另一方麵,他們卻又擔心著亞瑟的安危,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連累這位僅僅隻見過一麵的英國外交官。
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這或許是因為亞瑟在那晚的事情發生後沒有向當局舉報他們,所以他們也不願意欠亞瑟的人情。
但如果站在七月王朝政府的立場上,這群人是反賊,襲擊國王犯了叛國罪,而且還私通亞瑟這樣的境外勢力更是無法寬恕的罪行。
不過話說回來,以為人的立場上出發,他們又相當的講義氣。
如果他們可以安穩的挺過這一劫,亞瑟很願意同他們交朋友。
他們越是不願意欠亞瑟的人情,亞瑟就越想要他們的人情,因為越是難以得到的東西才越顯得珍貴。
雖然不論是達拉莫伯爵還是老朋友施耐德都提醒了亞瑟要走上層外交路線,但是在這個極為專業的領域,初來乍到的亞瑟還是不可避免的走上了錯誤的路線。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輩子貌似就是同農民親近,轉生到了豬倌身上,來了法蘭西還是同小不列顛的父老鄉親們打交道。
他可以穿上燕尾服,可以佩戴上鑲嵌著羅馬古錢幣的銀戒,可以獲頒下級勳位爵士的頭銜,但是身上的那股豬味兒還是免不了同類相吸。
即便他已經儘可能的讓自己隻出現在上流社會的宴會場合了,但是依然沒有逃過這一劫,也許這種東西就叫做命運。
紅魔鬼坐在車頂上,用銼刀細細的磨著指甲蓋,他的眼神對上了亞瑟帶著紅色微光的眼睛。
一人一鬼早就有了默契,即便亞瑟不開口,阿加雷斯也知道這小子想放什麼屁。
紅魔鬼不屑的哼了一聲:“彆問我問題,我不喜歡回答已經有了答案的問題。亞瑟,你來討主意,要麼就是不想聽從,或者即便聽從了,最終也隻不過是為了日後可以抱怨我曾經給你出了主意。曆史隻倚靠事實來做說明,而從不倚靠任何猜測繼續下去。你如果覺得自己很聰明,大可以繼續下去,但我隻提醒你一次,倘若你再被人打死,我也已經無藥可醫了。”
紅魔鬼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亞瑟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多半又是個搏命的選擇題,但他一路走到這個地方,靠的其實不是什麼聰明才智,他獲得前程是由於一往無前的勇氣,並且僅僅是因為這點一往無前的勇氣。
作為一個豬倌,他從來都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喔,不對。
其實他還是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他還有性命。
但是在倫敦塔下的那一晚,他連僅剩的這點東西都已經失去了。
他這輩子,可以擺上賭桌的東西,他早就已經全部壓了上去,自倫敦雨夜以後,他能在牌桌上多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意外之喜。
現在的他,早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一無所有的人。
我還有什麼是可以繼續失去的?
我沒什麼可以失去了。
想到這裡,亞瑟終於不再猶豫,他直接抬起手臂,衝著對方扣動了手槍扳機。
哢噠!
就如亞瑟預料的那樣,沾了水的火藥點不燃,子彈也不可能發射出去。
而站在他對麵的所謂保王黨人也驀地愣了一下,旋即爆發出了一陣歡騰的笑聲。
這是在維多克麵前證明自己與保王黨人沒有聯係的最簡單方法,隻不過要稍微冒一點風險。如果他的推論是錯的,那麼少不了要被對方打成篩子。
但結果證明,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亞瑟假裝露出了一絲驚愕的表情,他先是將手槍倒轉過來看了眼黑洞洞的槍口,旋即又抬頭望向笑成一團的對麵。
“維多克先生,您要不要給爵士解釋一下,他好像還蒙在鼓裡。”
“抱歉,維多克先生,我不該笑的,但是看到他視死如歸的表情,我還是沒忍住。”
維多克笑嘻嘻的衝著亞瑟脫帽致敬:“老弟,我不得不說,從前懷疑你的騎士身份是我的不對。至少僅就剛才的場景來說,你還是挺勇敢的,而且還很有智慧。你先騙他們放下槍,結果卻打算率先打出子彈?”
那幫扮作保王黨的偵探事務所雇員們此時也不演了,他們打趣道:“爵士,您真是典型的中世紀英格蘭長弓兵。”
亞瑟聽到這話,驚愕的表情慢慢恢複了平靜,緊接著他取出火柴點燃雪茄,看起來就像是想要抽兩口壓壓驚。
而且他不止自己抽,還將雪茄盒遞到了維多克的麵前,微微揚起腦袋示意讓他也拿一根。
維多克剛剛伸手要拿雪茄,但是還不等他的手觸碰到雪茄盒,他便感覺到自己的鼻子就好像撞在了牆壁上一樣,砰的一下,他的鼻血一下子彪了出來,眼前全是金星。
亞瑟一拳砸在維多克的鼻子上,旋即輕鬆寫意的將雪茄盒重新插進上衣兜裡,嘬了口煙:“維多克先生,您看來很健忘,您才剛剛說過,我不止有勇氣,而且還很有智慧,並且深得英格蘭長弓兵的精髓,伱是怎麼敢在耍了我之後,還伸手接我的煙的?”
維多克捂著飆血的鼻子向後退了兩步。
偵探事務所的雇員們見狀,正打算上前給老大找回場子。
但維多克卻趕忙抬起一隻手臂將他們攔了回去:“不打緊,這是我欠他的。挨一拳解開一個疑點,這買賣做的很值得。”
亞瑟將手杖插進地磚縫裡,倚靠著馬車開口道:“煩請給我解釋一下,您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所以才想出了一幕巴黎劇院都演不出的戲碼來和我開玩笑。要不然,這可不是一拳的事情。”
維多克從衣兜裡取出手帕一邊擦著鼻血,一邊解釋道:“彆生氣,老弟,這也是查案的一部分。我早告訴過你,在巴黎誰都不能相信。我也是基於這一點,所以才設計了這幕戲。我挨了一拳,你澄清身份,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你什麼意思?”亞瑟質問道:“你覺得我和保王黨是一夥兒的?”
“很遺憾,老弟,雖然我拿你當朋友,但是在聯合旺代和布列塔尼的保王黨這一點上,你們的政府有過先例。”
說到這裡,維多克頓了一下:“而且,我也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你。你在那天爆炸案發生後,是唯一一個跟著刺客追出去的人。我在事後測算過從凱道賽公館到抓捕刺客位置的距離,你追刺客花費的時間和正常所需的時間有不小出入。當然,鑒於你是追到了小巷子裡,可能在追逐翻越牆頭的過程中繞了大圈子,所以有些出入我也能理解。但是,你那天抓到的刺客並不是策劃爆炸案的那群人,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嗯?”亞瑟挑眉道:“維多克先生,我可是聽亞曆山大說過,那個刺客親口承認了他是個保王黨人。”
維多克衝著亞瑟眨了眨眼睛:“老弟,你是真傻還是在和我裝傻?我記得咱們之前還討論過有哪些人的話是不可信的。你說有兩類人的證詞不能相信,一個是急於贖回搖錢樹的皮條客,另一個便是警察了。隻要進了局子裡,警察想要從犯人的口中得到什麼證詞便能得到什麼證詞。彆說承認自己是保王黨了,你就算讓他承認自己是基督轉世也沒問題,二者的區彆無非就是打的時間長一點還是短一點。”
亞瑟並沒有反駁維多克的話,這倒不是因為他不想替保王黨遮掩過去,而是因為作為一名倫敦老警察,他實在是沒辦法反駁這個真理。如果他真的那麼做的話,反倒會讓維多克再起疑心。
“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審訊工作你難道沒參與嗎?如果其中有疑點,你為什麼不早點提出來呢?”
維多克聞言同亞瑟打著馬虎:“老弟,還請見諒。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你,但是在那個時候,我還並不能完全的信任你,所以就放了點假消息出去。如果你真的和保王黨有聯係,可能會因為這個消息麻痹大意,那樣的話,我就更容易從你身上看出破綻了。”
亞瑟聞言心中不由一凜。
該說不說,維多克這個做戲做全套的習慣還真是很難不上當,怪不得他能僅憑一己之力便將整個巴黎的犯罪率壓低百分之四十。
如果亞瑟沒有從保王黨那邊收到有叛徒的消息,今天在麵對維多克的把戲時沒有多生一個心眼兒,說不準還真就被他騙過去了。
亞瑟禁不住罵了一句:“一個好偵探,必然是一個混蛋。”
“老弟。”維多克擦乾鼻血笑了一聲:“你這麼罵可就有些過分了。”
“我不是在罵你,我是在罵我自己。”
維多克笑道:“我說的就是這個問題。我的錯,罵我就行,你用不著罵的那麼公平。”
亞瑟掏出雪茄盒重新遞了過去:“好吧,所以現在,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呢?你該不會想要告訴我,格瓦維、克拉拉,這些犯罪團體,還有那個詐騙銀行的主意,全都是你拿出來詐唬我的吧?”
“喔,那個啊?”維多克開口道:“倒也不全是假的。格瓦維、克拉拉,包括偽造犯弗朗科斯,這些全都是真的。做戲就要七分真三分假,如果全是假的,聰明人才不會上當呢。”
“所以弗朗科斯是真的死了?”
“死活不知道。”維多克接過雪茄點燃:“但是巴爾特米今天一早把他運了出去是真的。聖佩拉熱監獄的典獄長是我的老朋友,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或許就像是你猜測的那樣,大巴黎警察廳的某些人從日索凱廳長那裡得到了弗朗科斯和刺殺案有關,所以連夜來到監獄把他帶了出去。這混蛋就是個傻逼,他這麼提審弗朗科斯,絕對連一句真話都沒辦法從他的嘴裡撬出來。”
“你沒有去聯係大巴黎警察廳嗎?畢竟日索凱在刺殺案上給了你很高的授權,你去找他們要人,他們總不能不讓你見上一麵吧?”
維多克聽到這話,揉了揉被亞瑟重拳打的隱隱作痛的脖子:“沒錯,這就是最操蛋的地方了。巴爾特米那個混蛋居然直接拒絕了我的請求,我不止見不到弗朗科斯,甚至連他本人都見不到。”
“這倒是稀奇了。”亞瑟問道:“按照你的說法,像是巴爾特米的公務民族不是隻要一搬出大臣、閣下、部長之類的詞彙就能把他嚇得尿褲子嗎?他哪裡來的勇氣對抗你?”
維多克叼著雪茄拉著馬車扶手竄進了車廂,他衝亞瑟招手,示意他上車聊:“這是我的疏忽,我忘了告訴你,在一種特殊情況下,這群懦夫是能在大臣、部長的頭銜麵前長出脊梁骨的。”
亞瑟登上馬車關上車門,馬車在狹窄的小巷內重新搖搖晃晃的行駛了起來。
“什麼情況?”
“那就是他手上有另一份點綴著大臣、部長之類詞彙的文件替他撐腰。”
亞瑟皺眉道:“此話怎講?法國政府大發慈悲,不打算繼續追查刺殺案了?路易·菲利普對自己的性命看的這麼輕?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倒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維多克也不正麵回答亞瑟的問題,而是給他講起了另一段故事。
“國王雖然性情溫和,但那是在為人上的。至於在政治上,至少奉他為尊的奧爾良派可沒有那麼溫和。七月革命後,奧爾良派剛上台沒多久就立刻在立法、行政、司法以及軍界大規模清洗正統派。
幾個月的時間裡,新政權不止褫奪68名正統派眾議員的資格,還宣布175名正統派貴族院議員的議員資格無效,所有公開的正統派全都被逐出了兩院。地方上的正統派的官員更慘,76名高官、196名專區區長和400多名市鎮長官被罷免,65名將軍被剝奪軍銜、取消待遇,大批外交官和法官全都成了無業遊民。
大部分正統派在那以後離開了首都,土地貴族基本都回到了他們在南部和西部的領地,住回來他們那些不知傳了多少代的古老城堡裡。不過,這些正統派貴族雖然在巴黎失勢,但是在地方上,尤其是鄉村地區依然極具影響力。
這些正統派雖然不被允許在巴黎懷念舊製度,但是他們依然固執的在自己的領地上維持著過去時代的生活方式和社交禮儀,遵循從前的規範舉行宗教活動,紀念對波旁家族有特殊意義的日子,比如說路易十六上斷頭台的1月21日和貝裡公爵遇刺身亡的2月14日等等。
因為那群最死硬的保王黨人基本都隨波旁王室流亡國外去了,所以政府為了不挑撥這群一般意義上保王黨人的敏感神經,也就對他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這次刺殺案貌似在他們當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們懷疑國王和政府是在陰謀陷害他們,以便有機會可以剝奪他們僅剩的那點權力與財產。
再加上去年一些鐵杆保王黨才剛剛在貝裡公爵夫人的帶領下在旺代掀起過叛亂,所以這群保王黨貴族都懷疑政府可能會對他們進行清算。雖然我沒有收到他們可能發動叛亂的消息,但是政府那邊有沒有風聲我就不清楚了。
而且,關於刺殺案,最近貌似又有一些新的進展。雖然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但是有人說這起刺殺可能與共和派也有關。正巧共和派在去年也曾經在巴黎爆發過起義,所以一些共和派也在擔心政府可能順手把他們一起收拾了。”
亞瑟從中聽出了一絲不妙的氣息:“你說的這些有根據嗎?”
“根據?我不知道什麼算是根據,但是前不久保王黨的報紙《立憲報》和共和派的報紙《環球報》都被查封了,而且……”
“而且?”
維多克抬眼望向窗外:“我聽說政府正在起草一份新的法案,新法案將會簡化關於政治反叛罪的起訴和判決程序。任何冒犯國王、攻擊政府原則與形式的行為都將受到嚴懲。而且法案裡還涵蓋了一份違禁詞名單,不幸的是,亞曆山大的口頭禪‘共和主義’好像就在這份名單裡。如果消息屬實的話,以後他隻要自稱是共和主義者,那就會被抓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