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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
表演是一門藝術,政治也是一門藝術,並且兩者在許多方麵都有相似之處。演戲演的一般的叫做戲子,演戲演的好的叫做藝術家。同樣的,演戲演的一般的叫做政客,演戲演的好的叫做政治家。而表演與政治的最大區彆便在於,儘管後者通常沒有前者那麼專業,但是你必須得替他們的演出付錢。
——亞瑟·黑斯廷斯
亞瑟繪聲繪色的給路易描述了他與克拉拉那不存在的奇妙相遇。
在亞瑟的口中,克拉拉成了一位正宗的波西米亞姑娘,一位掌握了水晶球力量的吉普賽女巫。
她不僅道破了亞瑟的真實身份,而且還預言了亞瑟在不久之前剛剛遭逢了一次刺殺。
在黑斯廷斯爵士添油加醋的介紹下,路易也從初時的完全不相信變得將信將疑。
誠然,這些來自波西米亞的吉普賽人在歐洲各地都飽受歧視,但是由於長期的社會偏見、排斥和法律迫害,大部分人都對這個民族知之甚少,民眾普遍認為他們是小偷、騙子和流浪者,並儘量避免與他們接觸。
但另一方麵,吉普賽女人占卜、預言和施咒能力又使得她們在民眾中充滿神秘感。
許多人相信吉普賽女巫能夠預測未來、治療疾病或施加詛咒,因此她們的存在既令人敬畏又讓人感到害怕。
這一點即便是對於路易這樣長期生活在自認文明開化上流社會的皇親貴胄也不例外。
“她真的算的那麼準嗎?”路易猜測道“亞瑟,會不會是你一早就被她給盯上了。她提前調查過你,所以才能對你的來曆了如指掌。”
“我倒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
亞瑟笑著眨了眨眼“因為我發現這個女人雖然知道我從前做過警察,但是她並不知道我到底擔任了什麼職務。不過相較於她調查過我,我更願意相信她是掌握了一些看人的技巧。”
“看人的技巧?”
路易被亞瑟一提醒,立馬想起了從前跟著亞瑟辦案時的幾件趣事。
“就像你一樣?你經常看一眼彆人就能猜到他們是從事什麼職業的。”
“沒錯。每個職業都有他們特定的行為習慣和衣裝特征。”
亞瑟隨口道“帽子上有風吹雨打的痕跡,表明這個人經常在戶外工作。鞋子上有馬蹄鐵的磨損痕跡,說明這個人經常騎馬。像是咱們這樣的大煙鬼,指甲蓋兒通常會微微泛黃,輕輕嗅一下就能聞見淡淡的煙草味兒。而那些喜歡嚼煙草的,通常會導致特定的牙齒磨損並引起口腔內部顏色變化。機械師的工作服在特定部位會有磨損,而且油汙的分布也非常的特彆。泥瓦匠的指甲縫裡通常有泥灰殘留,而且指甲邊緣也會有磨損。”
路易聞言笑著問道“那她是怎麼看出你以前乾過警察的?我最多瞧出你是個煙鬼。”
“很簡單。”
亞瑟侃侃而談道“首先,做過警察又或者是當過兵的人,站立時身體挺直,雙腳分開,重心均勻分布,步伐穩健踏實,這種姿態通常是經過長期訓練的結果,一般人很少會用這樣的姿態走路或是停留。”
說到這兒,亞瑟又抬起了他的右手“其次,我的手掌上有明顯的繭,特彆是拇指和食指部位,手指的關節比較粗,這是長期使用武器的結果。”
“這一點我可不認同。”路易反問道“從事重體力活兒同樣可以起到這樣的效果。”
“當然。”亞瑟聽到這話捋起了襯衫袖子“但是,如果聯係上發達的前臂肌肉,而非後臂肌肉,就能得出不一樣的結果。做重體力活兒呈現出的鍛煉效果可不是這樣的。”
“嗯……”路易微微思考了一下“但我覺得這還不足以判斷出伱從前乾過警察。”
“沒錯。”亞瑟推測道“我覺得暴露我身份的最大可能或許出在我的打扮上。”
“你的打扮?”
路易向後退了一步,從上到下審視了一眼亞瑟的衣裝“我覺得你的穿著非常得體,完全不像是個苦哈哈的警探。難不成你那天去見她的時候穿了警服?不過也不對啊,一位波西米亞姑娘認識蘇格蘭場的警服嗎?”
亞瑟撩開燕尾服的衣擺露出了自己的小牛皮腰帶,這下還不等他說話,路易便已經發現了端倪。
亞瑟的腰帶上有一處明顯的磨損痕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若隱若現的小掛鉤。旁人或許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這個磨痕,但同樣乾過警察的路易卻十分清楚,那是掛快速手銬磨出來的痕跡。
或許這些小細節每一處都不足以證明亞瑟的職業經曆,但是放在一起看就顯得非常可疑了。
如果那位長著‘狼眼’的波西米亞姑娘還能注意到這位蘇格蘭場曾經最精明警察的一些職業習慣,比如說與人交談時會不自覺地環顧四周,與人目光不經意接觸時表現出一絲審視味道,那麼基本可以坐實這是一個老條子。
路易打趣道“看來這回你遇上高手了。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什麼會對她這麼感興趣了,不僅僅是因為美貌,更是因為棋逢對手。如果她不是個姑娘,或許你可以考慮替她在蘇格蘭場半個入職,她肯定能夠在刑事犯罪偵查部乾得很好,完全不遜色於菲爾德警督他們。”
亞瑟抬頭看了眼日頭,衝著路易點頭示意到餐館裡坐坐。
他一邊推門進去,一邊開口道“我與你的意見不同,這種看人的本領很少是天生的,大部分是後天鍛煉積累的。而除了警察以外,最精通於此道的便是犯罪分子了。”
“江湖騙子不也是犯罪分子嗎?”
路易拖開椅子坐下“隻不過他們的活兒一般乾得比較細,受害者大部分都是心甘情願的。她給你占這一卦要了你多少錢?”
亞瑟一邊剝著侍者端上來的飯前甜點‘一大盆煮熟的李子’,一邊開口道“她沒衝我要錢。”
“這倒是稀奇了。”路易笑眯眯的“難道她擔心你是警方派去的臥底?”
“不排除這個原因,而且我現在也確實在充當巴黎警方的臥底。”亞瑟將李子塞進嘴裡,又伸手要了隻鬆雞和一杯又濃又甜的調和酒。
“你在和巴黎警方聯係?”
路易甚至忘了點菜,他的心思全都被亞瑟看似不經意的幾句話牽扯了進去“你怎麼和他們扯到一起的?”
亞瑟沒有否認,而是婉轉的表述道“路易,你知道的,作為不列顛的外交官,我不可能單獨去與巴黎警方聯係。我不信任他們,他們也不會信任我。”
路易見他不否認,繼續追問道“所以是維多克先生那邊的活兒?他在查什麼?”
亞瑟並沒有照直說,反倒是轉而談起了另一件事“我前幾天見到了一位你的老朋友,他讓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
“朱塞佩·馬誌尼。”
亞瑟品了口濃烈的調和酒,辛辣的味道嗆得他直皺眉頭“他們的情況很不樂觀。法國政府貌似懷疑凱道賽公館的爆炸案是他們乾的,所以正考慮將他們驅逐出境,而梅特涅埋伏在巴黎的奧地利探子正等著這一天呢。”
“馬誌尼?!”
路易聽到這個名字,差點直接從椅子上彈起來。
雖然他沒有加入‘青年意大利’,但是三年前,他確實曾經在羅馬與當時還是‘燒炭黨’領導人之一的馬誌尼共同參與了反對教皇世俗權力的密謀。
當時路易借助著自身波拿巴家族成員的身份為燒炭黨人刺探情報,每天一大早就會騎著一匹墊著三色毯子的白馬在羅馬城裡四處溜達。
隻不過由於計劃不周,再加上有叛徒出賣,他的真實身份很快便被羅馬警察揭曉,並在2月12日起義發生前被教皇國驅逐出境。
但即便計劃敗露,路易還是沒死心,他在起義失敗後說服了當時還在羅馬的母親藏匿了兩位在逃的起義者,而他自己則與哥哥一同瞞著家人奔赴佛羅倫薩,準備與殘餘的燒炭黨人做最後的殊死一搏。
不過荒唐的是,這幫燒炭黨人之所以在奧地利乾涉軍兵臨城下、意大利各邦國團結一心的情況下依舊選擇殊死搏鬥的原因,是由於他們相信當時剛剛上台沒多久的法國七月王朝政府會支持他們。
可顯而易見的是,路易·菲利普不可能支持任何帶有波拿巴主義色彩的運動,因為那無疑是在自掘墳墓。
但不管那次燒炭黨起義鬨得有多荒唐,路易與馬誌尼確實是有過一段過命的交情,或者說,革命友誼。
此時路易聽到馬誌尼有可能落到奧地利人的手裡,輕鬆寫意的笑容頓時從他的臉上消失不見了。
就像是之前所說的,他是個念舊情的人,而且不管路易那個‘共和主義皇帝’的理想有多麼荒謬,至少在當下這個時刻,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相信自己的的確確是個共和主義者的,隻不過他對共和主義的理解與大仲馬、馬誌尼他們都不同罷了。
路易坐立不安的盯著亞瑟手中的酒杯,而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在亞瑟的預料之中。
他很了解自己的朋友,雖然大多數後來者一談起路易·波拿巴總會破口大罵,但是從亞瑟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個有理想氣息的年輕人。如果他沒有那麼天真,也不可能瞞著家裡人去參加燒炭黨起義。
要知道,在起義過程中,子彈可不管你掛著怎樣的姓氏。即便幸運的躲過了不長眼的子彈,活著被奧地利軍隊俘虜,以他被放逐者的身份,最輕的懲處都是長期監禁,甚至被槍決也是非常正常的。
而正是因為路易有這麼一段被驅逐的經曆,所以他才更能理解馬誌尼與‘青年意大利’正處於什麼樣的危險境地。
一旦路易·菲利普正式下達逐客令,那成群的奧地利人與意大利人便會在法國邊境‘列隊歡迎’馬誌尼和他的小兄弟們,說不定還會熱情的給他們鳴響七聲‘禮炮’,最次也得鳴槍十三聲以示敬意。
亞瑟一邊分解著餐盤中的鬆雞,一邊不鹹不淡的問道“你不點菜嗎?一直這麼起立坐下挺消耗體力的。”
路易看見亞瑟大快朵頤,抿著嘴唇沉默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亞曆山大知道這件事嗎?”
“你說哪件?”
“馬誌尼他們有可能被驅逐出境。”
“路易,你怎麼會認為,我會蠢到把這件事告訴亞曆山大?”亞瑟放下刀叉“告訴他無非就是讓奧地利人多浪費一顆子彈罷了。如果那顆子彈沒有奏效,梅特涅最多也就是多生一顆痔瘡。”
“好吧。”
路易重新坐回了座椅上“我知道你和我提這件事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我是和燒炭黨站在一起的。我在三年前狼狽的當了逃兵,但是我那不是有意的,而是受到了各方麵的壓力,這一次無論家族裡怎麼說,我都得和他們站在一起。
就像是我在燒炭黨起義中死去的哥哥說的那樣‘我們擁有的姓氏迫使我們必須支援那些召喚我們的不幸人民。’雖然我現在所處的位置不支持我明麵上這麼做,但是我可以在暗地裡為他們發揮我的餘熱。”
“嗯……”亞瑟撇了撇嘴“看來我遇到的那個波西米亞姑娘也不全是騙子。”
“怎麼了?”
亞瑟回道“她說我會和皇帝當朋友,而你,我的朋友,你剛剛說出的這段話確實有些皇帝的氣魄。這讓我想起了拿破侖的百日複辟。”
路易當然知道亞瑟說的是什麼事情。
當初拿破侖從流放地厄爾巴島回到法國時,麵對前來鎮壓的第五軍團,他獨自一人走到士兵們的麵前,脫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熟悉的灰色大衣和軍裝,然後大喊“士兵們,如果你們想殺死你們的皇帝,就在這裡動手吧!”
而士兵們聽到這句話,不止沒有開槍,反而紛紛放下武器高呼‘皇帝萬歲’,並倒戈支持拿破侖。
作為一位命中注定的波拿巴,路易對於叔父的光輝事跡可謂是倒背如流。
或許在未來,他可以變得老謀深算,但是當下他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
或許他可以抵禦其他的高帽,但是唯獨將他與叔父相提並論是他永遠都沒辦法抵禦的弱點。
“得了吧,亞瑟。”
路易紅著臉摘下帽子扔在餐桌上“我現在能活動的地方不多,但是如果有用的著的地方,我是不會推三阻四的。亞曆山大總是嘲諷我不是真正的共和主義者,但是我今天就得讓他瞧瞧真正的共和主義是什麼樣的!”
不過,剛剛抒發了壯誌豪情的路易倒也沒有完全被亞瑟的吹捧衝昏頭腦,至少他還記得自己的老上司是一位多麼狡猾的人物。
路易鬆了鬆自己的衣領,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壓低嗓音道“但是你得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和馬誌尼他們攪到一塊兒去。你又為什麼想要幫助燒炭黨,這是外交部的命令嗎?還有,幫助馬誌尼的青年意大利和那位波西米亞姑娘又有什麼關係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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