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臨潁侯府。
淩晨大馬金刀的坐在自家庭院裡的涼亭中,生無可戀的扭過頭去,看向花園裡。
洛陽府尹賈建新送來的當地牡丹栽種在鬆軟的泥土裡,整個園子一片翠綠如碧,陽光照射在花葉上,隱隱泛出淡淡的黃光。粉嫩的牡丹蕊芯透血,姹紫嫣紅、開遍芳叢。
還有桃紅色的、黑紅色的、純白色的,其中還有一朵綠色的牡丹,聽賈世伯的管家說,這玩意一株兩千兩。
白銀。
想當初,在鄴城那會兒時,賈建和孫芝關係還不賴呢,他們聯起手來想欺負馮延和那個已經忘了名字並且不知死哪的東昌知府。誰能想到才過去了不到十年時間,大家又成了逢年過節都會互相送禮問候的好朋友捏?
賈建還是太會做人了,全大鄭就三個府尹,一個長安、一個洛陽、一個開封,能平穩從大周過渡到大鄭還屹立不倒,確實不容易。
而且他還有個人狠話不多、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好兒子。說實在的,洛陽賈家,也是一門人物。
老文今天不知道又抽了什麼瘋,非要跑到自己家來看腰果。淩晨倒是無所謂,但青檸還是不免有些拘謹,立在淩晨身旁滿眼擔憂的望著老文懷裡的腰果,生怕她一簾瀑布滋陛下臉上。
“哎~哎呦,腰果真乖~叫,叫皇爺爺,你看,皇爺爺給你帶了什麼?”
老文左手抱著腰果,右手拿著一根通體亮白的玉如意,伸在腰果麵前逗她,等到腰果停止嗦手伸著去抓後,他又故意拿起來不讓她碰到,看的淩晨直冒黑血。
這老登把我大閨女當貓逗呢?真想給他腦袋來上一棒子,再來一句“傻逼你不配”。
眼不見心不煩,淩晨乾脆看向花園裡,望著文瑤和青櫻手拉手彎腰嗅花、文鴦立在一邊麵色糾結的看著太子妃手握鐵鍬當著主人家的麵橫刀奪愛。
這已經算是明搶了,隻見她挽起袖子,露出潔白的藕臂,還用腳踩著鍬邊用力入土。誰能想到堂堂大鄭太子妃會跑到彆人家裡親自下場挖牡丹啊……
挖的還是隻有寥寥數朵的黑牡丹,這也得虧她沒要株綠色的牡丹。
“哇——”
腰果半天抓不到眼前的如意,頓時嘴角一癟,放聲大哭起來。老文慌忙將如意遞到她手裡,誰知她氣性賊大,手腳並用的亂甩著丟開,哇哇大哭掙紮著要找青檸抱。
青檸連忙走到老文身邊,從他手裡把腰果接過來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哄,又對老文說道:“孩子不懂事,陛下勿怪…”
“怪個毛,是陛下故意戲耍才弄哭咱女兒的好吧?”
還不等老文回答,淩晨就先開口了。
青檸用眼神警告淩晨,淩晨這才閉上嘴,不屑的止住了抱怨。隨後她便歉意的朝著老文微微道福,抱著腰果離開了亭子。
人在尷尬的時候總會做些奇怪的事、說些沒頭腦的話,剛剛乾完壞事的老文不著痕跡的捋了捋胡須,向淩晨開口問道:
“你家中可有圍棋?”
“有的陛下,有的,但是您問這個乾什麼呢?”
老文聞言嗬嗬一笑:“去取來,老夫與你殺一盤。”
殺個鬼啊,滿園花開正豔,我特麼不好好欣賞,跟你一個糟老頭子下圍棋?我有病啊?
“陛下,下棋廢腦細胞,你歇歇,也放過我。不如隨我一起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享受這安閒的寧靜要緊。”
“這是旨意。”
草……
解二低著頭小心翼翼的端來鬆木棋盤,恭恭敬敬的放在石桌上,又將兩個散發著淡淡竹子氣味的棋盆分彆放在淩晨和老文身邊。
淩晨坐正身子,吊兒郎當的抖著腦袋和上半身以及右腿,目光灼灼的打量著老文。
老文很有風度的用左手攬起右腕衣袖,食指和中指捏住一顆黑子,率先落下。
抱位長。
求位跳。
天魔大化!
天地大同!!
棋盤無親疏,老文更是用儘全力圍堵淩晨的白子。麵對比自己多吃了四十年鹹鹽的皇帝陛下,淩晨手心微微有些冒汗,因為他發現對方的棋力遠在自己之上!
老實說,淩晨的圍棋技術還是可以的,當年能連勝不事生產、專門研究茶棋花經的度厄,就足以證明。
而現在,他竟然有點抵擋不住!
這就是天選之人嗎?無論在哪一個領域都有著極強的領悟能力和建樹,隻要去做,就一定能做到彆人再怎麼努力也達不到的優秀、甚至是極致??
數次突圍依舊不得破,讓淩晨越來越心煩意亂,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白子被大把大把的吃掉,這一刻,淩晨終於有點能理解當年度厄的感受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必敗無疑。
敲!有時候,贏棋不一定要在棋盤內嘛……
舉起棋盤砸皇帝的腦袋倒還不至於,但是學學佛家大師,一不小心摔在棋盤上還是……
“噔噔噔~”
就在淩晨摸著下巴思索該如何耍賴時,月門外走進來三個人,兩個禦林金衛帶著一個風塵仆仆的軍驛來到了庭院門口的簷廊下。
何關立刻握著刀柄走上前去,和他們說了兩句,又從軍驛手中接過來一個防水的銅筒,拆開檢查後,從裡麵拿出了一封書信。
揮手叫禦林金衛帶著來人下去休息後,何關表情有些凝重的快步繞過碎石小徑,踩著青苔石階進入了涼亭裡,雙手將書信遞給老文。
老文眼睛盯著棋盤,沉眉思索著,又一心二用的抬起右手。何關會意,立刻將信封撕開,從裡麵取出信件放到了老文的手中。
老文依舊在盯著棋盤看,看了一會後,將目光移到了信紙上。
淩晨趁機連忙落下一顆白子,順帶不著痕跡的摸走了一顆他的黑子。一子錯,局勢瞬間攻守易形,無論老文下一步下在哪裡,這十三顆黑子都將被自己毫不留情的吃掉。
老文很快就讀完了信,麵色平靜的隨手遞給何關後,又重新將目光挪回棋盤上,然後一愣。
“你剛才……落哪裡了?”
淩晨心虛的指著棋盤麵不改色的說道:“這兒~”
老文嘖了嘖嘴,灰白的胡子也跟著微動,眼中不禁露出一絲疑惑來:“朕明明記得此處已經去氣,怎麼一轉眼……”
“許…是陛下記錯了吧?”
老文腦袋不動,眸子微抬看了一眼淩晨,露出一副了然於胸的笑容,淩晨仰頭看向亭子頂上的梁柱,撅著嘴吹起了口哨:“噓噓噓~~”
反正這裡又沒有監控,也沒有觀棋人,你能奈我何?
老文重重的哼了一口氣後,無奈的拾起一顆黑子,繼續爭鋒。
又多活了一會,
但還是沒乾過他。
做弊都沒贏,讓淩晨更生氣了。
“不下了不下了!陛下,你這不純純欺負人嗎?我棋藝生疏,哪裡是你的對手?你應該去找杜相這樣勢均力敵的人下才是~”
贏了後的老文喜笑顏開,哈哈大笑著撫摸自己的胡須,略帶得意的調侃道:
“揚善可沒有你臉皮厚,趁人不備偷挪棋子~”
被戳穿後的淩晨瞬間紅溫了,可偏偏眼前人還揍不得,他握了半天的拳,最終隻能又羞又惱的小幅快速捶桌:“唉咦!!”
“哈哈哈哈哈~”
老文在笑,淩晨在鬨,湛藍的天空中飄過般的潔白雲朵,野草在風裡晃,一白一黑的蝴蝶在花間彼此追逐著,飛向遠方。
“陛下,剛才是誰寫給你的信啊?”
“你猜猜~”
“劍閣?”
抿了一口溫茶的老文緩緩放下茶杯,望著陽光明媚、晴空萬裡的庭院,點著頭微笑道:
“是,種衡界大破孟賊,劍閣已破。”
文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不出一絲的情緒波動,目光中隻有對滿園洛陽牡丹花色盛開的欣賞。再聯想到剛才他看完信後還能心平氣和、仿若無事發生的跟自己下棋,淩晨不禁有些微愣。
這麼些年了,文訓從來沒有看透過他,他也同樣沒有看透過這位生死與共的忘年之交。
那特麼是劍閣啊!
劍閣破,就意味著早已疲憊不堪、財力透支、民生凋敝的西川失去了最後的倚仗。正麵交戰,無論是兵力還是後勤還是作戰能力,蜀軍都不是鄭軍的對手,很快就會納入大鄭的版圖。
要知道,這次的北路軍,可是集合了江淮、河北、中原、晉陽、關中各地的精銳兵馬。
哪怕是將整個天府之國都收入囊中,都不能讓他產生情緒波動嗎??
淩晨真有點佩服老文了,從心底生出一股敬意來。
但是下一刻,老登就給他拉了坨大的。
隻見老文緩緩起身走出亭外,一副高深莫測、雲淡風輕的樣子,可惜下台階時,腳上踩著的淩晨新推薦的“望雲老布鞋”掉了都沒發現,光腳踩在了錯落間隔的地磚上。
切~~
淩晨翻了個白眼,不屑的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盆裡一丟,拍著手走下台階將老布鞋提起來,高高舉起朝著老文的背影大喊道:
“陛下,你的節操掉了~”
——
當劍閣已破,種平率領鄭軍攻下涪城和利州的消息傳進成都,孟玄的心態徹底崩了。
大舅哥徐守敬寧死不降,被種平無奈斬殺,他手下的六萬大軍敗退潰散,軍心已經徹底廢了,敗兵並沒有想辦法回到成都,而是各自散開歸鄉回家,大家都知道,孟家完了。
最終,逃回成都的敗兵不足六千……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東路的劉永康跟黃旭,率領四萬蜀軍和邵之祁在永安——奉節一線展開激戰。儘管劉永康使出了全力,也多次擊退邵之祁,可他沒有能夠匹敵的水軍,對方隨時都能撤退休整後再來,雙方陷入了相持不下的僵局。
但時間站在邵之祁這邊,他甚至都不需要贏,隻要把劉永康拖死在奉節的江川山嶺中,為種平攻取成都贏得時間,這就夠了。
蜀地有將近一半的太守、知府、知縣都望風而降,沒辦法呀!鄭軍勢大,孟玄又抽調不出兵力來救援,負隅頑抗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拿什麼去抵擋那些虎狼似虎的鄭軍?靠那些隻會吃拿卡要的衙役和皂吏嗎?先前的民眾叛亂早已將府庫掏空,男丁也大幅銳減,現在連種地都沒人,哪還能征過來打仗呢?
再說了,從眼下的局勢來看,大蜀明顯已經要完了,早降早享受。
已經投降了的地方官員軍將,甚至盼望著種平趕緊攻破成都生擒孟玄,這樣他們就高枕無憂了,不用擔心事情萬一有了變故被孟玄秋後算賬。
平民百姓早就對孟玄失望透頂了,要不然先前也不會聲勢浩大的造反。如今,不恨他已經是大家能夠做到的極限,很少有人發聲為他鳴不平。
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北路鄭軍一路過關斬將,馬不停蹄的馳騁在天府平原上,所到之處儘皆開城納降。種平仍令當地官員衙吏、豪族士紳治理地方,安慰他們一切照舊。
六月二十九,鄭軍兵臨城下,將成都這座千年古城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孟玄親自登上城樓,望著底下密密麻麻的鄭軍,心情複雜至極。
滿腹的苦衷,不知說與誰聽。
四代基業,六十五年大蜀,在自己手中敗的如此徹底、如此乾淨,年前……甚至兩個月前還感覺很遙遠的鄭軍,竟然這麼快就出現在了自己麵前,跟夢境一樣不真實。
望著他們身上的鎧甲、手中的刀槍、飄揚的旗幟和冷漠的眼神,孟玄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和沮喪。
馬上就要被迫線下麵基了,不知道文訓會怎麼處置自己,還會讓自己活著嗎?
怕是很難了……
“唉……”
就在孟玄立在城頭做著強烈的思想鬥爭,思考是要掙紮一下還是乖乖投降時,徐皇後帶著兩名女子登上城樓,朝著孟玄走了過來。
但這次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她沒有穿那身柔弱華貴的皇後服裝,而是一身紅衣鎧甲,腳踩軍靴,手提輕劍。她身後的那兩名女子也是一身戎裝。
徐家,可是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