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落地,餘老夫人才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周身不住顫抖的二娘與三娘才哀哀切切的繼續啜泣。
眾人眼光一散,那一副一家子隱隱都以餘幼嘉為主心骨的氛圍也再不複存在。
餘幼嘉心裡門清——
這群人暫時能聽自己的,能等她做決定,無非是因為她的手中拿著銀錢而且有可能是所有人能湊出來的最後一筆銀錢。
若她放棄了白氏,那白氏與其腹中的孩子,便當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不過
那又如何呢?
餘幼嘉心中哂笑。
畢竟,在她心中,也未必是要這一家子多好,和這一家子多麼一條心。
隻是因周氏一時糊塗,害她被牽連自身,又怕這一家子投奔而來的女眷們昏了頭,再給自己添什麼更大的麻煩,所以管著,拘著她們。
比起那些更大的麻煩,救一個白氏算什麼?
餘幼嘉垂下眼收斂眼中的神色,又聽著童老大夫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屋子送上一送,就見因白氏的‘意外’而驟然蒼老幾歲的餘老夫人,有些虛弱的朝她招手喚道:
“嘉兒,你隨祖母過來,祖母有話同你說。”
餘幼嘉那裡聽過這樣親近的稱呼,下意識眉眼便是一皺。
不過,也好在她自持力驚人,僅是一瞬,餘幼嘉心中便有一道念頭湧現,乖乖跟在餘老夫人身後,進了主屋草屋內。
這個院子已經許久不曾住人,雖原先的主人走前打掃乾淨了屋子內外,可破落之氣,卻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餘老夫人這麼一位雍容華貴大半生的老婦人端坐於木椅上,餘幼嘉甚至能聽見本該丟棄的木椅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動靜。
破落,傾頹,風光不再
既是屋子,也是這位餘家風光半世的老夫人。
餘幼嘉心中做了判斷,動作也沒猶豫,眼見屋內隻有她們二人,開門見山的問道:
“老夫人有東西要囑咐我?”
餘老夫人的臉上原本具是糾結與不忍,聽到餘幼嘉率先發問,又是一愣,好半晌,方才苦笑道:
“是,隻是老身還未考慮清楚”
“讓老身再想想罷,再想想”
餘幼嘉努力耐著性子聽老人家廢話,聽了半天發現什麼都沒有,這才開口道:
“大夫人既已危在旦夕,便沒有什麼考慮清不清楚的了。”
“老夫人若在分家時候,有如二娘三娘一般藏些金銀細軟,此時合該全拿出來。”
“若您覺得此時拿出來,這一家子便會因搶銀錢而心散,那我拿走之後就先藏起,往後再找個借口說是從旁人那裡借到的便是。”
“如此,既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又能讓一家女眷團結一心。”
實話實說,餘幼嘉的言語雖然犀利,但向來直踩痛點。
餘老夫人猶猶豫豫,她便猜到了幾分對方的心思——
餘家突遭大難,正是一家子共患難的好時候,若此時真的讓大家知道還有一筆銀錢,就明擺著告訴大家,還有一條退路。
既有退路,那如何能低下心氣?
錢財終究有花完的時候,但這一家女眷總得做活計,餘老夫人猶猶豫豫,又掩人耳目的將她叫來,約摸就是自己有藏私,但又委實怕這種情況出現,這才避開眾人,想要‘囑咐’她一些事情
餘幼嘉心中念頭流轉,思緒一時間有些飄忽。
但,也正是在這時候,她聽到了連她都難以置信的話。
餘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原先就有些佝僂的身形越發明顯,活活像是矮了人一截一大截。
餘老夫人緩緩長歎了一口氣,在昏暗的草屋內,突然苦笑道:
“嘉兒”
“咱們沒有銀錢,真的,真的沒有。”
餘幼嘉原本早已在盤算開銷的腦子一炸,隨即所有思緒便一掃而空。
她猛然抬起頭,目光銳利的盯緊餘老夫人,像是要從餘老夫人的臉上看出來一絲破綻
但,沒有。
一絲破綻,也沒有。
餘老夫人苦笑道:
“抄家時,咱們確實就近藏了一些東西不假,但除了幾張方便藏匿的銀票,金銀,頭麵,首飾,全部都在出家門時被官差查出,強掠了去。”
“而那幾張銀票,也由老身做主,托兩位婆子緊急備了些凍瘡藥與冬衣,又將剩餘的銀票縫在冬衣裡,給流放北地的家中男人們送了過去”
“老身知道,你瞧見二娘三娘給你的衣物後,你心中一定多有懷疑,懷疑咱們藏私,懷疑每個人心懷鬼胎”
“不意外,一點兒也不意外。”
“畢竟餘家簪纓百年,位列四公,除卻親眼瞧見咱們在江陵境遇的人,估計也隻以為餘家瘦死駱駝比馬大,一定有些蔭蔽,起碼不會太過狼狽。”
“但——”
餘老夫人整個人端坐在越發昏暗的屋中,令餘幼嘉越發看不清那張溝壑密閉的臉,可卻越發聽清了黑暗中那隱隱傳來的怒火燃燒聲:
“但,事實就是,皇帝昏聵,聽信佞臣讒言,處置忠臣,那些踩高捧低的狗東西,見到餘家落魄,便誰都要來踩上一腳!”
“餘家原本怎麼可能隻有這些女眷?!”
“隻是,能散的都散了,不能散的,命數不好的,也被被”
數聲顫聲後,餘老夫人仍沒有能說出後麵半句話。
她說不出口,她說不出口。
日頭終究還是消失了。
外頭既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甚至屋內連一點點的蠟燭也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餘幼嘉往前走了幾步,卻被一聲很明顯的水聲所擊退。
有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抵在地麵之上,如此清晰,令人心生波瀾。
餘老夫人沉悶而又哽咽的聲音,透過不知是布料還是手掌的縫隙傳來,夾雜著一股濃濃的絕望之感:
“老三,老三家,洪氏那才八歲的閨女,隻是一個沒看住,就被那群人騙走當做彩頭,卷,卷到馬蹄下,踩,踩死了”
“我沒用我枉費夫君對我的一番囑托,我沒護住任何人”
“我做不了什麼當家人若不是你生母周氏給咱們修了一封書信,我連帶著這一家子去哪裡都不知道,隻能由著那群人將飯食丟到咱們的麵前奚落,欺淩著一家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