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年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因為極度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像是被寒風凍裂的土地。
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裡都像是塞滿了火藥,隨時可能徹底引爆。
他手裡那根烏黑沉重的燒火棍,仿佛還帶著一股灼人的熱氣。
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空氣,裹著風聲狠狠砸下來。
陸青山跪在地上,冰冷的寒氣瞬間透過單薄的褲腿,瘋狂地噬咬著他的膝蓋骨,痛徹心扉。
但他挺直了腰杆,仿佛要用這血肉之軀對抗整個寒冬。
他先是將手裡那塊用油紙仔細包裹好的麅子肉,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身前乾淨的雪地上。
那姿態,像是在寺廟裡敬獻最虔誠的祭品,每一個動作都透著笨拙的小心翼翼。
然後,他深深地低下那顆曾經桀驁不馴、如今卻灌滿了愧疚和悔恨的頭顱。
對著林懷年,對著這扇他曾經無數次想要一腳踹開、如今卻覺得比泰山還要沉重的木門,狠狠地磕了一個響頭!
“咚!”
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冰冷粗糲、帶著碎冰碴的地麵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也帶起了一小片細碎的雪沫。
額角立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甚至能感覺到一絲溫熱的粘稠液體緩緩滲出。
但這皮肉之苦,遠不及他心中悔恨的萬分之一。
那冰冷堅硬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無比。
“爹!”
陸青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是被砂紙反複打磨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哽咽。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用儘全身力氣艱難地擠出來。
仿佛都帶著血和淚。
“爹!我錯了!!”
“以前……以前那都是我的錯!是我渾蛋!是我王八蛋!是我不是人!!”
他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雪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血印的痕跡。
聲音裡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悔和絕望。
“您打我,罵我,您今天就是拿棍子打死我,我都認了!絕不還手!”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您都不信,我也不求您立馬就能原諒我這個混賬東西……”
“我隻想……我隻想從今往後,堂堂正正做個人,靠這雙手,讓月娥和小雪吃飽穿暖,不再受一點委屈!”
“我真的想改!我發誓!!”
“求您……求您讓我看看月娥,看看小雪……”
“求您……讓我……讓我把她們娘倆接回家……”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已經徹底哽咽,話都說不完整。
肩膀也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一個身高體壯的七尺漢子,就這麼直挺挺地跪在冰天雪地裡,額頭滲血,泣不成聲。
放下了所有的尊嚴,撕碎了所有的臉麵,像個走投無路、犯了大錯的孩子一樣,對著長輩,痛苦地懺悔。
這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一跪!
這番聲淚俱下、帶著血印的懺悔!
讓原本已經怒火攻心、準備動手的林懷年,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舉著燒火棍的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忘了放下,也忘了砸下去。
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了一刹那,眼神極其複雜地看著跪在雪地裡,哭得像個淚人似的陸青山。
那眼神裡有一閃而過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印象裡的陸青山,是那個油嘴滑舌、好吃懶做、一言不合就敢跟他瞪眼睛的混球啊!
什麼時候,他見過陸青山這麼低過頭?
什麼時候,他見過陸青山這麼……狼狽又……決絕地認過慫?
院子裡那條剛才還狂吠不止的大黃狗,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
嗚咽了兩聲,夾著尾巴退到牆角,也不叫了。
一時間,整個林家小院內外,隻剩下呼嘯而過的風聲。
風卷著房頂上細碎的雪粒,無情地打在陸青山那件單薄的舊棉襖上,打在他微微顫抖、卻依舊挺得筆直的脊背上。
就在這時,堂屋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了。
林月娥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露了出來。
她眼圈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顯然是剛剛撕心裂肺地哭過。
她懷裡緊緊抱著小雪。
小丫頭把臉深深埋在母親懷裡,小小的身體還在因為之前的爭吵和驚嚇而瑟瑟發抖。
當小雪從母親的臂彎裡,怯生生地抬起頭。
看到院門口,平日裡威嚴的外公怒氣衝衝拿著棍子,指著雪地裡跪著的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
特彆是看到那人額頭上似乎還有血跡時……那雙原本就噙滿淚水的大眼睛裡,瞬間被巨大的驚恐所填滿!
“哇——!”
一聲尖銳淒厲的哭喊,猛地劃破了院子裡的沉寂!
小雪死死地拉扯著母親林月娥胸前的衣襟,小手攥得死緊。
哭得撕心裂肺,小身體不停地抽搐發抖。
這哭聲,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一刀一刀,狠狠地剜在陸青山的心口上!
比額頭的傷,比膝蓋的痛,疼上千倍萬倍!
疼得他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揉碎了一樣!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牙齒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一絲鹹腥的血味。
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絕望和自責。
這就是他過去造的孽!
讓弱小不懂事的孩子經曆至親之間劍拔弩張的局麵。
他強忍著心如刀割的劇痛,緩緩睜開眼睛。
努力扯動嘴角,試圖對女兒露出一個他自認為最溫和、最慈祥的笑容。
可那笑容,大概比哭還難看,充滿了苦澀和哀求。
小雪那一聲哭喊,尖利得像冰錐子,瞬間紮穿了院子裡凝滯的空氣,也紮穿了陸青山的心。
林月娥緊緊抱著女兒,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她看著跪在地上,額頭帶血的丈夫,又看看怒發衝冠的父親,眼裡全是無助、慌亂和深深的矛盾。
林懷年舉著燒火棍的手,因為小雪這聲哭喊,微微頓了一下。
他眼裡的怒火更盛,卻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和心疼。
他低頭,惡狠狠地瞪著陸青山:“看看!看看你乾的好事!”
“把我外孫女嚇成什麼樣了!”
“你還有臉來?你就是個禍害!”
“爹……”陸青山嗓子乾澀得厲害,額頭抵在冰冷的雪地上,不敢抬頭去看女兒那張驚恐的小臉。
“我……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們……”
“現在知道錯了?晚了!”林懷年手裡的棍子又緊了緊,怒氣再次占據上風。
“我告訴你陸青山,隻要我林懷年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休想再進我林家的門!休想再靠近月娥和小雪!”
“孩子他爹,你這是乾啥呀……”
這時,裡屋門簾一挑,一個圍著圍裙的中年女人快步走了出來,正是陸青山的嶽母李翠蓮。
她看到院裡的陣仗,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去拉林懷年的胳膊。
“有話好好說,外麵天寒地凍的,你看青山這額頭都磕破了,快讓孩子起來,彆跪壞了膝蓋!”
李翠蓮心疼女兒,也怕這個倔驢一樣的老頭子真把人打出個好歹。
“青山啊,當初月娥你們倆郎才女貌多般配,你這不回城也沒啥,在這好好過日子多好。“
“你看現在弄的,家不像家。”
“你可彆怨你爹,他也是看你們這日子過的…實在是心疼他們娘倆兒……”
她看到陸青山跪在雪地裡,那樣子確實可憐,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你彆給我廢話!給我起開!”林懷年一把甩開老伴的手。
“這沒你的事!這畜生今天不打斷他的腿,他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