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捕快將秦合廣抬進地牢,就忙不迭衝出來,一刻,不,半刻都不敢多待。
南城衙門有地牢這件事,齊逸也是剛剛得知。
剛進衙門不到一年的元成,以及大部分底層衙役,都不知道自家衙門有地牢。資曆最老的萬山虎和當了幾年捕頭的嚴崇康,倒是有所了解。但他們並非刻意隱瞞,而是主觀上將地牢給遺忘了。
因為,地牢裡有個老怪物。
不是真的妖怪,而是因為那老者,極為恐怖。
“較真來說,這位賀老,那可是三朝元老了!”
說話間,萬山虎還不忘扭頭朝院門方向張望了一眼,生怕自己背後嚼舌根,被那老者聽了去。
“三朝?”元成掰著指頭算了一下:“這麼說,仁宗年間,那老頭就在衙門裡了?哎喲!”
萬山虎給了元成後腦勺一下,低聲喝斥道:“你小子會不會說話,喊誰老頭呢?”
元成抱著腦袋,縮到齊逸身旁,不敢吱聲。
齊逸示意萬山虎繼續,後者立馬竹筒倒豆,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老臉皺得比風乾橘子皮還皺巴的老者,姓賀。仁宗在位時,這位賀老就已經在南城衙門當差了。粗略估算,迄今已近六十載。
老者是名吏員,監管行刑,但凡有重大刑罰,都是由他操持。堂上杖責之類的小事,自有壯班衙役來做,無需他老人家出手。
萬山虎在南城衙門當了十幾年差,曾聽以前的老捕快老衙役們提起過,說是再狠辣的凶犯到了賀老手裡,沒有一個不服軟的,恨不得把自己上輩子乾的混蛋事,都招出來。
“這麼說,那位賀老手段相當了得!”元成學乖了,恭敬地尊了一聲。
名叫李春福的年長捕快,不無擔憂道:“這要是尋常凶犯也就算了,秦合廣可是秦家的人,這要是打出個好歹來,明日大人可就不好收場了!”
“這個用不著擔心。”萬山虎擺擺手,回憶道:“大概是十一還是十二年前,南城護城河浮屍案,你們還記得嗎?”
李春福點點頭:“你是說殺害七八名買花女的那個案子?”
“沒錯。”萬山虎繼續道:“凶手是獨孤家的嫡子,殺人的時候被抓了現形。獨孤家花了大把銀子疏通府衙,想把他弄出去。當時的南城令官,頭年考中進士,剛上任就遇到這麼大個案子,不願同流合汙,一心想將那狂徒釘死。”
“我想起來了。”李春福接道:“那年我還沒進衙門,是聽我師父說的,那位令官差點就給害死了。幸好,那位酷吏出手,將那獨孤小子提到地牢審了不到半個時辰,就都招了。”
“但那獨孤家不肯罷休,想告南城令官對孤獨氏施以重刑,屈打成招。結果怎麼著,那獨孤小子齊齊整整,毛都沒少一根,身上沒有半點傷。獨孤家請了醫師,驗了半天,也沒驗出用毒之類的。”
萬山虎興奮道:“這下好了,賀老出手,姓秦的鐵定跑不了!”
“那為啥不早點請他老人家出來?”元成愣愣地問道。
“這你就不懂了。”李春福答疑解惑道:“這位賀老,誰請都沒用,除非他自個兒願意。以前那個姓鄭的,聽說衙門裡有這麼一位酷吏,也想過用他,但人老先生壓根不搭理。”
萬山虎補充道:“賀老平常難得在衙門待著,他老人家住義莊。而且,就算在,也是窩在地牢裡頭不出來。久而久之,像我們這些知道衙門有這麼一位酷吏的,也想不起他來。”
“啊?”元成懵了:“吏員是有俸祿的,光拿錢不乾活,就鄭迎鬆那廝,不得將賀老趕走?”
“嗬嗬,他倒是想。但南城衙門趕誰,都趕不了賀老。”
“為啥?”
“這就不清楚了。”萬山虎搖頭道:“前前後後那麼多任令官,不止姓鄭的一個對賀老不滿,但開除吏員得上邊批文。反正,這麼多年過去了,賀老一直在。”
齊逸雙眼微虛,回憶起剛穿越到這個世界時,躺在義莊停屍房裡聽到的對話。
當時說話的有三人,聲音陰柔的是宮四老頭,平靜溫和的女聲則是五奶奶溫秀。
而那個低沉的男聲,就是這位賀老。
齊逸當時就覺得對話之人,言語之中透著古怪。
宮四老頭曾提到‘血月現世、亂象將至’,賀老回的是‘大啟朝氣數未儘,這天下再怎麼亂,也輪不著咱們這些老東西操心’。
尋常人誰會說這種話,怎麼,天下不管多亂都無所謂,但大氣朝氣數儘的話,你們幾個老家夥就得上心了?
關鍵是,你們上心就能力挽狂瀾?還是說,隻要大啟朝氣數一儘,你們就要揭竿而起,造個反什麼的?
自己的直覺沒錯,南城義莊不簡單。
不止是溫秀奶奶深不可測,貪財老頭宮四和這位被眾捕快稱作酷吏的賀老,恐怕也不是普通人。
“大人、大人”
萬山虎喚了兩聲,齊逸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問道:“可知那位賀老的名諱?”
“知道的,都稱他老人家一聲賀老,至於名諱,從來沒聽師父提起過。”李春福想了想,補充道:“哦對了,賀老排行老二,可能叫賀二吧。”
“不對。”萬山虎仔細回憶了一下,搖頭道:“有次領餉,在名錄上看到過一個叫做賀狩的名字。應當,就是賀老。”
“長壽的壽?”
“不是,就打獵那個狩。”
齊逸反應了一下,點點頭,望向漆黑的夜色,心中有些擔憂嚴崇康那邊的情況。
根據銅煙竿上沾到的粉末,以及鞋底的鐵渣,可以確定秦合廣來自首之前,曾去過治鐵坊。對方一開始仗著秦家勢大,還有免罪銀牌傍身,非常自信,以這個心理狀態不會太過重視。
但若治鐵坊那邊本身就在非法打造兵器,勢必會派人把守。嚴崇康、朱安泰、苗英都是八品武夫,算不上高手,但在民間來說,三人的戰力還是相當可觀的。
隻是,那位灰發老者一掌擊飛萬山虎的一幕,讓齊逸清淅地認識到,對於高品武夫而言,八品就是一盤菜。
都怪世子,看完熱鬨就跑,要是冬白在的話,他根本用不著擔心。
不。
不對。
若事事都指望借用他人之力,那自己在這個世界將寸步難行。
齊逸下意識摸向心口,雖有紅影小人護體,尋常武者一擊能殺之,但自己這具身體還是太孱弱了。
得想辦法鑄煉體魄,最好能搞到功法。
齊逸本能地想到了那位聲若洪鐘的震大哥,對方實力絕不低於五品。據萬山虎說,四品武夫極為強悍,武道入四品,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想要震大哥的功法,恐怕是癡人說夢,但對方既為高品武夫,就算手裡沒有現成的,也有法子弄到功法。
隻是不知道,自己都十七歲了,還能不能走武夫的路子。畢竟,萬山虎和嚴崇康都是自幼習武,童子功紮實,才能有所成。
想到這裡,齊逸搖了搖頭,先不去思考這些,等弄到功法再說吧。
醜時二刻,即深夜一點半。
嚴崇康一隊人狼狽而回,好消息是吳欽救回來了!
壞消息是吳欽遭受酷刑,全身都是傷、重度昏迷,快不行了。
更壞的消息,兩名捕快身中數刀,傷勢嚴重,朱安泰和苗英也傷得不輕。情況最糟的是老嚴,背上被砍得血肉模糊,腹部還插著兩根箭矢。
“頭兒,怕是活不成了!”朱安泰抱著被鐵水潑到、血肉焦糊的胳膊,眼眶通紅地彆過臉去,不忍多看。
“他娘的,閉上你的臭嘴,啊!”苗英怒吼一聲,扯到了左肩至脖子左側處的刀傷,痛得悶哼一聲。
齊逸隻覺大腦嗡的一聲,轟鳴作響。不過,他很快便鎮定下來,快速檢查了一下,老嚴的呼吸非常微弱。八品武夫體魄再強悍,也扛不住大量失血,而這個時代根本不可能輸血。
他想起前世那位刑偵隊隊長曾說過,打擊犯罪是他們的使命,但警員們的命也是命。老百姓看到警員為追凶犯殉職,會唏噓感歎,會心生敬意,但身為隊長內心隻有自責與心痛。
因為,每一個命令與決定,都是隊長下的。
一旦判斷失誤、指揮失當,便會葬送一條條年輕的生命。可若是錯失良機,讓凶犯逃脫的話,便是失職,是對社會不負責任。
‘是很難,但總要有人扛起擔子不是嗎?’
齊逸想過嚴崇康一隊人去治鐵坊探查,必定會起衝突,但情況惡劣到這種程度,是他如何也沒想到的。
是他的錯,在信息不夠完整的情況下,一心想著破案,想把吳欽救出來,才會急切地命令老嚴帶隊去救人。
人質吳欽與眾捕快,這道電車難題的控製杆,掌握在他手中。若時光倒流,讓他再選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齊逸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沒用的,冷靜地發出一道道指令。
“萬山虎,快馬去義莊,請溫秀奶奶來一趟。轉告她老人家,嚴捕頭失血過多,有生命之危。”
“元成,速去濟世堂請費醫師,請他帶上刀劍傷和治破傷風的藥物。”
“李春福,帶上令牌去國公府,就說齊逸有難,生死之危。”
“記住,回來的時候,走後門!”
三人領命,火速奔出衙門。
“大門落拴,去兩個人將監牢全都鎖死,以免囚犯趁亂逃出來。”
“將衙役們都喊起來,找些衣物,隻要是布就行,泡到三堂蓄水池裡,快去。”
“是!”
其餘捕快也全都精神緊繃,迅速行動起來。
“不錯,應對得當。”
低沉且蒼老的聲音響起,南城衙門酷吏賀狩,自地牢中走出,一瘸一拐地來到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