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殘留的雨水順著鏽蝕的排水管滴落,鉛灰色的雲絮被風撕成碎片,露出經雨水滌蕩後泛著冷釉色的蒼穹。
顧翊豎起夾克領口,阻擋雨後的涼風灌進脖頸。身側的路明非趿拉著球鞋,第三次踢飛路麵的碎石。
“我說,”他拖長音調打了個哈欠,“兩個網癮少年不去網吧拯救艾澤拉斯,杵在大街上乾什麼?”
顧翊忽然停步,目光掠過路明非翹起的呆毛:“今天不想打,陪我走走吧。”
“不是哥們,”路明非急走兩步與他並肩,衛衣抽繩在風裡晃成鐘擺,“我倆都是男的,兩男的逛什麼街啊?”他誇張地搓了搓胳膊,“要被班裡那些人看到該怎麼說啊!”
碎石子在他們腳下發出細響。顧翊忽然指向街角,藤本月季從鑄鐵柵欄裡探出血色花瓣,纏繞著“白夜咖啡館”的霓虹燈牌。藍紫色光暈裡,彩繪玻璃窗正流淌著蜜糖般的光澤。
“找個坐的地方。”他叩響黃銅門環,驚醒了趴在收銀台打盹的虎斑貓。
推開銅製門鈴叮當作響的玻璃門,混合著焦糖與雪鬆木香氣的暖流撲麵而來。顧翊徑直走向角落的墨綠色絲絨卡座,路明非跟著坐下時,皮質座椅發出輕微的擠壓聲。侍應生遞來的菜單上還沾著新鮮研磨的咖啡粉
顧翊合上菜單,“兩杯卡布奇諾。”
直到侍應生的鞋聲消失在吧台後,路明非終於扯了扯衣服的下擺:“這兩個月我倆一直沒有好好聊聊,你總是避開我。我理解你出了那麼大變故,但如果你想聊聊…”
“現在說這個很像bl漫的展開。”顧翊突然用銀匙敲響骨瓷杯,嘴角彎起的弧度像是被無形絲線吊著,“還是說路少爺終於打算對我下手了?”
“靠!”路明非抓著蓬亂的頭發撞向椅背,“老子就不該關心你!”
他的指甲無意識摳著桌布上的咖啡漬,聲音突然低下來,“我聽彆人講那天大巴側翻…”
顧翊轉動杯子的手指驀地收緊,褐色液體在杯沿蕩開漣漪。窗外有電車叮鈴駛過,玻璃幕牆上的光影切割著他蒼白的側臉。“那不是車禍。”他淡淡說道:“那天…”
———
早春的日光像融化的蜜糖塗滿高速公路,顧翊蜷縮在倒數第二排靠窗位置,校服拉鏈磕著下巴。車載空調吹散他額前碎發,露出眉骨處淡青的血管。
前排座椅靠背網兜裡塞著姥爺的紫砂保溫杯,枸杞在淺褐色液體裡載沉載浮。
“小顧,嘗嘗這個。”斜前方伸來戴著翡翠鐲子的手,牛皮紙袋窸窣作響。穿墨綠色旗袍的杜阿姨轉過頭,眼尾笑紋裡盛滿鬆子糖的甜香,“你姥爺非說你愛吃榛子酥”
“杜若蘅,你少慣著他。”姥爺顧懷遠正用鋼筆在《李商隱詩選》扉頁批注,銀絲眼鏡滑到鼻尖,“這小子昨天剛偷喝我半瓶竹葉青。”
車廂裡泛起善意的哄笑。詩詞社的老人們裹著各色羊絨披肩,保溫杯磕碰聲與剝堅果的脆響此起彼伏。司機老楊跟著收音機哼評彈,後視鏡上掛的平安符隨顛簸輕晃,朱砂寫的“出入平安”被曬成褪色的紅。
顧翊把榛子酥掰成兩半,糖霜簌簌落在校服褲褶皺裡。遠處隔離帶閃過零星野花,淡紫色的瓣膜在風中顫抖如蝶翼。他正要闔眼假寐,一滴水珠突然砸在車窗上,綻開的漣漪裡倒映出姥爺陡然繃直的脊背。
“見鬼了?”老楊猛拍雨刷器按鈕,“天氣預報說全天晴啊!”
鉛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蒼穹。不過三次呼吸間,暴雨已如天神傾倒的銀盆轟然墜落。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淩亂弧線,柏油路麵騰起乳白色水霧,整個世界仿佛被塞進灌滿水的毛玻璃罐。
“掉頭!趕緊掉頭!”穿中山裝的周老先生捶打座椅,“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淋雨!”
“各位彆急,前麵兩公裡就有匝道”老楊的聲音突然卡在喉嚨裡。儀表盤指針在80碼刻度瘋狂震顫,可窗外掠過的公裡牌數字正以詭異的速度倒退——exit 47,exit 46,exit 45
“怎麼越開越遠了?”杜阿姨的翡翠鐲子磕在窗沿。所有人都看見本該出現的匝道口消失不見,高速公路像被無形剪刀裁切的黑色緞帶,永無止境地向前延伸。更詭異的是,隔離帶外的曠野上竟沒有一輛車——這條通往市郊的主乾道,此刻寂靜得像座被遺棄的墓園。
顧翊的指甲陷進座椅海綿。回頭,姥爺枯枝般的手指正死死攥住詩集,泛黃的紙頁被攥出深褐皺痕。
“嗚哇——”
嬰兒啼哭刺破雨幕的刹那,顧翊看見姥爺手背暴起的青筋。那哭聲忽遠忽近,時而像從地底滲出,時而像貼著車窗遊走。穿玫紅唐裝的趙奶奶突然尖叫著指向車尾,渾濁瞳孔裡映出擋風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手印——無數青黑色的小掌印正從玻璃邊緣向中心蔓延,仿佛有看不見的孩童在拍打車窗。
“幻覺!都是幻覺!”周老先生掏速效救心丸的手抖得像風中秋葉,“閉眼!都閉眼!”
輪胎摩擦地麵的銳響撕裂耳膜。顧翊在失重感襲來的瞬間撲向姥爺,老人被他整個籠在臂彎。金屬扭曲聲與玻璃爆裂聲同時炸響,世界在翻滾中碎裂成萬花筒般的色塊。他聽見杜阿姨的翡翠鐲子撞碎在車頂,周老先生的包飛過眼前,溫熱的血珠懸浮在翻飛的《李商隱詩選》紙頁間。
當大巴最終側翻在路基斜坡時,顧翊的鎖骨正抵著扭曲的金屬扶手。血腥味混著汽油味湧進鼻腔,他摸索著掰開姥爺的安全帶,玻璃碴在掌心劃出淺淺的血痕——但十來秒後那些傷口便愈合如初。
“翊娃子”姥爺沾血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往東跑,彆管”
淒厲的嘶吼淹沒了尾音。顧翊抬頭看見擋風玻璃缺口處探進的怪物頭顱——那東西長著人類孕婦的腫脹肚腹,脖頸卻扭曲成蛇類般的s形,鱗片縫隙裡滲出的黏液在雨中騰起青煙。更多黑影從路基下方攀援而上,它們的指骨刺破皮膚,化作森白骨刃刮擦著車體。
“姥爺,走!”顧翊踹開變形的安全門,冰涼的雨水澆醒他每一根神經。那些黑影停頓了半秒,突然齊刷刷轉頭看他,數十雙熔金瞳仁在雨幕中亮如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