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顧西也是這般求她。
可她害怕。
眼裡隻有貯木場的這點活兒。
她覺得隻要三兄弟在貯木場好好乾,那就能過上普通人最好的日子。
可貯木場的工作哪是什麼鐵飯碗,98年開始實施天然林資源保護,場子開始撤並轉型,大批帶著傷病的力工窮困潦倒。
雖然顧西腦子活泛,總想自己整點小買賣,可每個月那點工資都交到孟月仙手上,全都拿去還饑荒,根本沒有本錢。
為了救老三的命,這才被狐朋狗友拽去掙快錢,失手死了人,死刑改判無期。
孟月仙天天去探監,卻一次麵也沒見到過。
她知道顧西恨她,可當時的她並沒覺得自己錯了,當媽的還不是為自己的孩子好。
想到此處,孟月仙悔得心頭更痛。
“你倆起來。”
顧西梗著脖子堅持。
顧南垂著頭,眼圈通紅。
孟月仙站起身來,抓著兩個人的胳膊,又把錄取通知書輕輕地放在顧南的手上。
“我們一起去陪著顧南上大學!”
話音剛落,四個兒女震驚。
反應最大的是顧南。
他簡直不敢相信,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拚命讓他放棄的親媽竟然同意了?
而顧西更震驚了。
什麼?
全家一起去?
去深市?
孟月仙給顧南擦了擦眼淚,揪了揪顧西的耳朵。
看他眼珠子亂轉,卻沒開口問,果然是她的二兒子,八百個心眼子,要是老大在這,肯定就直接張嘴問了。
“你們在家收拾東西,後天就走!”孟月仙起身拽了個圍巾攏在頭上,又去炕櫃裡鼓搗了一下,就要出門。
急性子的顧念忍不住問。
“媽,你是不是哭迷糊了?去哪?咱家窮得都叮當三響,扒車皮去深市?”
孟月仙停下腳步,回過頭笑裡含淚。
“媽想明白了,媽錯了,你們還信媽的話麼?”
愣愣的幾人機械點了點頭。
他們兄妹幾個有名的孝順,不管孟月仙決定啥,他們都乖乖聽話,一個比一個貼心。
這才是讓孟月仙心碎的原因。
將他們一點點推入深淵的,正是她自己。
之所以離開東北林區,那是因為她老了才知道,隻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遙遠的深市未來會高速發展,寸土寸金的地方才有機會翻身,她必須要把根紮在那裡。
她用手擦了擦眼淚,扭身走出屋去,留下一屋子傻眼的兄妹。
“哎呦~”顧西捂著自己的胳膊齜牙咧嘴,“你掐我乾啥?”
小女兒顧念鬆開掐二哥的手,呆呆地看著孟月仙的背影呢喃,“我看看是不是做夢……”
溫柔的顧北雙手捂著嘴,說不出話來。
顧南喉頭翻滾,努力不讓滾燙的眼淚掉出來。
他終於夢想成真,能去上大學了。
隻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他要帶著全家過上好日子。
他看夠了瘦弱的親媽佝僂著蹲在地裡,眼巴巴看著小蔥白菜的長勢長籲短歎。
什麼病都可以治,可窮病無藥可治。
他把那些責任都挑在自己身上,隻是沒人知道罷了。
可她一個寡婦怎麼能有錢舉家遷徙?
顧南怎麼也想不明白。
走在風雪之中的孟月仙步履匆匆,她沒功夫解釋自己的轉變,因為她正著急改變命運。
初春的最後一場雪,冷得侵入骨髓。
走了許久,全身上下掛滿了積雪這才走到鎮上的紅星賓館門口。
她拍了拍肩上的積雪,雙手攏在一起,哈了一口氣暖了暖,這才挑起厚厚的門簾子。
問了前台鼻孔看人的服務員,打聽到了房間號,站在門口半晌,這才敲出三長一短。
薄薄的門板被敲響,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門裡站著一個帶著眼鏡的斯文男人,看著孟月仙的到來,臉上都是尷尬。
“那個,你找誰?”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有些閃躲。
還沒等他想辦法上門,這人倒是自己找上門來了,著實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孟月仙清了清嗓子,有禮貌地開口。
“找的就是你,盧先生,我能進去說嗎?”
盧青岩客氣閃身,給臉頰凍得通紅的孟月仙閃出一條進屋的路來。
正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在北方的黑土地上孕育著無限商機,大批的南方人北上尋找商機。
北方人守著偌大的聚寶盆卻無法生財發家,隻守著自家的田地,過著飽不死餓不死的日子,都希望自家的孩子捧上公家的碗飯,並沒有南方人的闖勁兒跟勇氣。
盧青岩是福建人。
自小跟著家族長輩走南闖北。
從雞毛換糖,到全國各地找金礦。
他早就看中了孟月仙家裡的荒地,害怕孤兒寡母獅子大開口,還是找的中間人聯絡了孟月仙的小叔子顧愛民。
可沒成想寡婦竟然自己找上了門。
孟月仙倒是不客氣,直直進了屋子,坐在僅有的凳子上四下打量。
盧青岩典型的南方人,個頭不高,梳著偏分,戴眼鏡,身上穿得板正。
他有些僵硬地關門,拿著暖水瓶給白瓷杯裡倒上熱水,遞到孟月仙手上,局促地坐在床上。
“我想賣地。”
這四個字像是晴天的雷,炸得他一愣。
還想著繞上幾個圈才能成的事兒,怎麼直接找上門來了?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消息走漏了,這個寡婦怕是想來敲詐一大筆。
“呃,賣地?”盧青岩扶了扶眼鏡,裝成驚訝的模樣。
孟月仙看著南方老客的臉色陰晴不定,就知道他的顧慮。
畢竟上輩子老三被撕了錄取通知書之後,徹底斷了上學的念想,過了幾天,小叔子就來到家裡,哭爹喊娘,說是看了風水,顧愛國留下的荒地克全家,必須賣了才行。
她聽了小叔子的話,讓他賣了兩百塊錢,可沒過多久,就看見小叔子開著小汽車,搬去了鎮上。
自家的荒地被南方老客兒探出了金礦,掙得盆滿缽滿,而自家隻能乾瞪眼,誰讓她賣給了小叔子,要是賣得早一點,顧南上大學的錢都不愁了,可那都是夜裡睡不著的胡思亂想了。
孟月仙老了老了才想明白。
哪是風水,是人心蒙了豬油。
被南方老客看中的荒地是塊到嘴的肥肉,早就被所謂的親戚虎視眈眈。
可一想到顧南搶救的時候,她跪著去讓他們還錢,卻被客氣地趕走,她恨不得流出血淚。
什麼親戚?
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她掩下眼眸裡的恨意,抬起頭,重新變成那個懦弱無能的農村婦女。
“兩千五,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