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秦遠方的書房之中，祁同偉就鼻子微微一抽，聞到空氣之中淡淡彌漫的中藥味。
“坐吧。”
秦遠方俯身低著頭，正在看著手中的文件，也沒有抬眼看他。
祁同偉老老實實坐了下來。
隨著牆壁上時鐘的緩緩走字，時間也正好過了晚飯的這個點。
“你的這份文件上，對於漢東省的高技術發展改革意見，是很有前瞻性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
秦遠方帶著一絲虛弱的聲音，在書房裡響起。
祁同偉心頭一跳。
他還真沒想到，秦遠方看的文件，居然是和自己有關。
“同偉啊，你這一次來到漢東，是不是覺得比之以往，漢東省的政壇格局隱隱有了些不一樣的變化？”
祁同偉連忙站起身子，臉上露出一絲複雜。
秦遠方好似從來沒有這樣親密的稱呼過自己。
“看來，一個人的身體，的確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的性格。”
就拿這次的見麵來說。
自己與秦遠方僅僅分彆隻有大半年。
但這大半年的時間，原本雷厲風行、虎視狼顧的秦遠方，仿佛已經消失不見。
換來的，是一個帶著人情味與和藹感的秦遠方。
這樣好嗎？
在很多人看來，這樣是好的。
至少在漢東省的官員們看來，這是值得普天同慶的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
秦遠方當然算得上是英雄。
然而，哪怕是英雄，也難以抵抗得住時間這個不可抵抗的敵人！
情不自禁之間，祁同偉對於高育良所說的那四行，感觸頗深。
“想來，你是理解到了我的意思吧？”
秦遠方看祁同偉遲遲沒有說話，輕笑一聲，主動開口。
“大抵是知道的。”
祁同偉斟酌著語氣，緩緩道：“您主要的目的，還是想通過我來推動漢東省的高技術改革道路。”
“還有呢？”
秦遠方目不轉睛的盯著祁同偉，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絲期待。
“還有...”
祁同偉知道這種話，是不能隨便出口的。
但麵對這樣一個值得自己尊敬的老人，他如果再瞻前顧後，未免顯得太過於小家子氣。
於是深吸一口氣：“您是想通過這次的改革，成功為我樹立起在漢東省的威信，從而在接受您的政治資源時，可以順利完成過渡。”
“你說的很對。”
秦遠方緩緩點頭。
“我是有打算，讓你在高技術司再工作個一年半載之後，回到漢東省來的。”
“但是時不我待啊。”
他歎息一聲，苦笑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
“想必你應該也是收到了風聲吧？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來找我。”
“是想確定我的心臟問題，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
祁同偉有些哽咽難言。
如果秦書記身體沒有出現問題，那麼他還真的不會這麼快來找他。
這也是二人之間的一種默契。
祁同偉作為秦遠方的尖刀，會在漢東省橫衝直撞，大刀闊斧的進行高技術市場改革。
而秦遠方則會站在他的背後，默默支持著他。
但現在的局麵，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你在高技術司的工作，做得讓我非常滿意。”
秦遠方眯著雙眼：“在漢東的事情結束之後，我就會向中組部直接要人。”
“秦書記，您的身體？”
祁同偉緊張開口。
現在他最為關心的，還是秦遠方究竟還能撐上多久。
“大差不差，如果減輕目前的工作強度，那麼還能撐個一年多的時間。”
秦遠方說到了這裡，臉上也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遺憾。
本來，他是想要在任上，親眼看到漢東省的變革之勢的。
本來，他還有三年的時間，能夠慢慢為祁同偉安排，讓他在接棒自己政治資源的時候，顯得不那麼突兀的。
可惜。
“秦書記，我覺得您的身體，還是要儘早進行治療。”
祁同偉沉默一瞬，用堅定的語氣道：“心臟的問題可不能小覷，最好還是提前病退，到國外進行先進的心臟搭橋手術！”
“哦？”
秦遠方聽罷，認真看著祁同偉。
語氣嚴肅道：“你是想讓我提前病退？祁同偉，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知道我身體的問題後，第一個讓我主動退休的人？”
祁同偉感受到秦遠方散發出來的氣勢，硬著頭皮道：“書記，我這都是為了您的身體好...”
“嗬嗬。”
秦遠方笑了一聲，意味深長：“你要知道，我提前病退，對於你個人而言，絕對是一個災難性的舉動。”
“這樣，你還會勸說我提前病退嗎？”
“會的。”
祁同偉臉色平靜了下來，徹底下定決心，動情道：“秦書記，您是知道我的。”
“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一路打拚，見識過社會的不公，也嘗遍了人間冷暖。”
“以前的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對你好的人。”
“但後來我改變了這個想法。”
“在我的心中，有兩個值得我真心去對待的人。”
“一個是老師高育良，另外一個就是您。”
說到了這裡，祁同偉雙眼有些被淚水打濕渾濁。
說實話，在剛聽到秦遠方身體消息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自己在漢東的布局，該怎麼辦。
但在見到秦遠方之後，在看到他這副蒼老了不少的模樣之後。
祁同偉心如刀絞。
此時此刻，什麼所謂的政治資源？什麼所謂的前途布局？
一切，有比眼前這個老人的生命，還來得更加重要嗎？
不。
祁同偉果斷搖頭。
“真是讓人唏噓啊...”
秦遠方一把年紀了，在政壇上可謂是風雲縱橫，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什麼樣的人沒有接觸過。
但此時此刻，他看向祁同偉的目光之中，已經不僅僅是欣賞。
而是帶上了一縷溫情。
這是長輩對於極其喜愛的晚輩，才會顯露出來的溫情！
自古套路得人心，唯有真誠最動人！
“最不希望我提前病退的人，卻苦苦勸阻我為了身體，提前病退。”
“而那些最希望我病退的人，卻在不斷說著，漢東省離不開我，需要我繼續執掌大局。”
秦遠方嗬然一笑。
語氣之中，前所未有的帶上了蕭索之情。
“就連我唯一的兒子，也害怕因為我的病退，而影響到他的生意。”
“同偉啊，你...很好，真的很好。”
看著在昏暗台燈下，孤獨呢喃自語的老人，祁同偉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