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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零陵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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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寒夜,漁火明滅。

初春的湘水泛著墨綠色的波光,胡騰站在渡船上,看著兩岸竹林在細雨中搖曳。竇輔趴在他肩頭,小手攥著一片新摘的芭蕉葉。船公的號子聲驚起白鷺,翅尖掠過水麵時帶起一串銀珠。

胡騰將熟睡的竇輔裹在羊皮襖裡,背靠潮濕的船艙板。船家老王蹲在船尾煮魚羹,陶罐裡咕嘟冒起的熱氣在江霧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三天前他們在昭陵渡口換了這艘不起眼的漁船,此刻正沿著湘江支流悄然南下。

“客官,過了前麵鷹嘴岩就是桂陽地界。”老王用木勺攪著魚湯,渾濁的眼睛掃過胡騰腰間的兩把劍,“這水路雖快,可夜裡……”

竹筏突然劇烈晃動,竇輔驚醒的啼哭瞬間淹沒在浪濤聲中。

胡騰按住腰間錯金鐵劍,劍格處的綠鬆石在陰雨天泛著幽光。上遊漂來幾截斷槳,木茬處還粘著暗紅血漬。船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竹鬥笠下的皺紋深了幾分:“客官莫驚,這月裡第三起了。聽說江夏來的潰兵占了南嶺古道……”

話音未落,上遊忽然傳來急促的槳聲。胡騰猛然起身,艙內油燈被帶起的風吹得劇烈搖晃。六艘梭子船破霧而來,船頭掛著浸過桐油的火把,照得江麵血色粼粼。當先船頭站著個獨眼漢子,鐵鉤在火光下泛著青光。

“月黑風高,借貴寶船歇個腳!”獨眼龍的笑聲像夜梟嘶鳴。水匪們甩出撓鉤釘住漁船,船身瞬間被扯得險些傾覆。

胡騰反手將孩子塞進船艙暗格,轉身時一長一短兩把寶劍已然出鞘。劍光映出他眼底血絲——張猛送給他的戰國古劍,今夜又要見血。

“好漢若要錢財……”老王顫抖著捧出錢袋,卻被鐵鉤淩空卷走。獨眼龍舔著鉤尖冷笑:“老子要的是那個值五百斛鹽引的小崽子!”

“老丈抓緊桅杆!”胡騰反手將竇輔塞進船艙。劍光如白虹貫日,最先跳幫的匪徒喉間綻出血花,屍身栽進江中驚起丈高水浪。血霧裡第二把刀已劈至麵門,他側身閃避時忽然膝彎劇痛——連月跋涉的舊傷竟在此刻發作。

“爾等可知所追何人血脈?”胡騰的刀尖點在獨眼龍喉頭,身後甲板已躺倒五人。血腥味混著江霧湧入口鼻,“這是三君之首竇將軍的遺孤!”

獨眼龍獨眼暴突,突然嘶聲大笑:“管他三公九卿!這世道……”話音戛然而止,劍鋒已切入喉管半寸。胡騰看著癱軟下去的屍體,持劍的手微微發抖。當年在洛陽太學,他這雙手本該持筆而非持凶器。

江風送來硫磺氣息,胡騰猛然警醒。但見匪船尾端亮起火光,三支火箭正對風帆。“趴下!”他撲向船艙的瞬間,灼熱氣浪掀翻了半幅船篷。燃燒的纜繩如金蛇狂舞,竇輔的哭聲刺破濃煙。

“錚——”

一支青銅箭簇突然釘入桅杆,尾羽還在簌簌顫動。胡騰循聲望去,隻見下遊漂來一艘烏篷船。蓑衣客立於船頭,手中黃楊木弓弦猶自震顫,三支羽箭已貫穿火箭手的咽喉。

“接著!”蓑衣客甩來捆浸油的麻繩。胡騰淩空接住時,猛然抬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對方鬥笠下那蒼白清秀的臉。

“石異?”胡騰脫口而出。

蓑衣客身形微滯,魚叉已精準挑飛兩名追兵。燃燒的主帆轟然墜落,在江麵激起滔天巨浪。失控的竹筏撞向崖壁瞬間,胡騰抱著竇輔滾入岸邊蕨叢。

暴雨衝刷著南嶺古道。胡騰背著竇輔在泥濘中跋涉,右腿舊傷讓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石異在前方揮刀劈開藤蔓,露出岩壁上赭紅色的圖騰——那是桂陽郡山民祭祀舜帝的朱鳥紋。

“從此地向西三十裡,有座供奉玄圭的舜帝廟。”石異的聲音混著雨聲,“廟中神像後的暗格……”

突然破空聲至。

胡騰旋身揮劍,斬落三枚透骨釘。暗器深深沒入古槐,樹皮瞬間泛起青黑——竟是喂了嶺南特有的箭毒木汁液。

十二名黑衣人從樹冠躍下,胸前的虎頭紋顯示他們來自虎賁營。為首者摘下青銅儺麵,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石常侍,曹公讓我問你,永巷裡的合歡樹可還茂盛?”

石異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當年淨身入宮那日,曹節就是在合歡樹下,用匕首將他準備自儘的短刀釘入樹乾。老宦官陰惻惻的笑聲至今縈繞耳畔:“閹人連求死的資格都沒有。”

“小心他袖中機簧!”胡騰突然暴喝。

但見黑衣人袖口寒光乍現,七寸長的鐵蒺藜暴雨般激 射而來。石異旋身將竇輔護在懷中,肩頭頓時綻開血花。胡騰劍鋒疾點綠鬆石,三枚牛毛毒針從劍格激 射,偷襲者捂著眼睛栽倒。

暴雨中的廝殺持續了半個時辰。九嶷山的晨霧沾濕了青銅劍穗。胡騰跪在舜帝廟前,看著石異將短刀刺入自己左臂。血珠順著“中常侍曹”的銘文滴落,在青石板上綻成觸目驚心的花。

“告訴守軍你們殺了逃亡的宦官。”石異扯下腰牌擲入深澗,蒼白的麵孔在曙光中近乎透明。遠處傳來追兵呼喝,驚起林間宿鳥,黑壓壓的羽翼掠過蒼梧之野。石異靜靜地閉上雙眼。

石異驚醒時,發現自己在疾馳的馬車裡。胡騰正用燒紅的匕首替他剜出毒箭,車簾外飄進桂陽郡特有的油茶香。

“為什麼救我?”他盯著車頂流蘇。

“竇公常說,傷痕是男子漢的功勳章。”胡騰給竇輔掖了掖熊皮,“但你該問問自己,為什麼拚死護著這孩子。”

山風卷走未儘的話語。石異悶哼一聲,那枚毒箭的箭頭被拋出窗外,黑色的血在暴雨中被衝刷乾淨。

追兵的呼喝聲迫近時,山下突然傳來夔皮鼓聲。數百山民舉著火把蜿蜒而上,儺公臉上的方相氏黃金四目麵具在雨中森然可怖。胡騰迅速將竇輔裹進熊皮,混入跳儺隊伍。

“莫要亂動。”老儺婆將彩羽冠戴在胡騰頭上,用辰砂在他額頭畫出蚩尤紋,“戌時三刻,神鳥西巡。”這是桂陽郡儺戲的暗語,意指利用《楚辭·九歌》中的東皇太一祭舞脫身。

石異突然按住胡騰肩膀。隊伍中有三個儺兵麵具眼部的雲母片泛著藍光——真正的山民麵具用的是透光的竹膜。當祭舞進行到“湘君”章節時,假儺兵果然露出破綻:他們持戈的手法分明是北軍五營的“鷂子翻身”。

胡騰趁機撞翻火盆,燃燒的艾草讓馬匹驚厥。混亂中,他奪過儺公的青銅鉞,用劍柄機關射出毒針。三個追兵捂著潰爛的眼眶倒下時,石異已扮作雲中君模樣,帶著竇輔隱入《山鬼》舞陣。

子時的瘴氣如黃紗籠罩山林。胡騰嚼著避瘴的檳榔,仍覺肺葉灼痛——這正是“嵐瘴”,嶺南特有的濕熱毒霧。石異突然將竇輔按倒在地:樹乾上爬滿五彩斑斕的斷腸蠱,這種毒蟲遇熱即爆,體液可蝕鐵甲。

他們改用匍匐姿勢前進,熊皮大氅在腐葉上拖出血痕。當看到溪邊七葉一枝花時,胡騰剛要去采,卻被石異拽回——花叢中盤踞著鉤蛇。劍光閃過,蛇頭釘在榕樹上,毒液竟將樹皮蝕出丈許深坑。

胡騰的草履陷入青苔斑駁的棧道時,崖壁間突然傳來銅鼓回響。鼓聲低沉而悠長,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震得棧道上的冰碴簌簌而落。這是越人部落的迎客信號,卻讓胡騰的脊背繃緊——張敞在零陵暗植的勢力,正是以銅鼓聲長短為訊。三短一長,意為“有追兵,速避”。

背上的竇輔忽然伸手抓向霧中搖曳的赤色藤花,花蕊間竟垂著一枚青銅鈴鐺。胡騰的指尖剛觸到鈴鐺,棧道旁的岩壁突然裂開一道縫隙,樵夫打扮的漢子從石縫中閃出,手中柴刀劈斷偽裝成藤蔓的機關索。

“胡先生,走龍脊!”樵夫低喝一聲,棧道應聲翻轉,露出底下暗河入口。胡騰瞥見洞壁上未乾的赭石顏料,畫著的正是竇氏宗祠的鴟吻紋——這是三日前在桂陽郡界見過的密符。他毫不猶豫地躍入暗河,冰水瞬間浸透衣袍,竇輔的哭聲被水聲淹沒。

暗河儘頭,是一座天然溶洞,洞頂垂下的鐘乳石如巨獸獠牙。胡騰舉著火把,火光映照出洞壁上的星圖——螢石粉末繪製的星子閃爍著幽藍的光芒。竇輔的指尖撫過星圖,螢石粉末突然簌簌而落,露出底下的《洛書》方位。

胡騰撥動機關,岩頂垂下百張虎皮拚接的幕帳。竇輔蹣跚著撲向帳角的青銅獬豸燈,燈座轉動間,暗室地麵緩緩升起沙盤:湘漓二水在陶土上蜿蜒,三百處竇氏暗樁的紅旗正插到零陵地界。沙盤下的青銅齒輪組與瀟水真實流速聯動,每一處暗樁的位置都隨著水勢變化而微調。

在璿璣洞中,胡騰開始了與竇輔的隱逸歲月。每日晨起,他教竇輔辨識藥草,實則借采藥踏勘山道。午時,胡騰帶著竇輔在瀟水捕魚,魚腹中藏有灌鉛簡牘,記錄著洛陽的最新情報。暮間,他訓練竇輔拚合《石經》殘片,每複原十字即講授一段經義,竹簡背麵卻是竇武批注的兵法。

然而,隱逸歲月並非全然平靜。建寧四年穀雨,胡騰劈開新筍準備早膳時,竹節中滾出的不是嫩芽,而是沾著屍油的箭簇。這是零陵郡失傳的“竹心箭”製法,意味著暗樁已遭滲透。他猛然掀翻石案,露出底下用辰砂繪製的零陵郡兵防圖——三處新標紅圈正指向九嶷山南麓。

“阿輔,該去見見瀟湘神靈了。”胡騰將竇輔藏進祭祀舜帝的青銅鼎,鼎內壁的雲雷紋突然脫落,露出夾層中的百煉軟甲。當追兵的火把照亮洞口時,整座璿璣洞突然開始旋轉——這是借瀟水暗流推動的“天地樞機”,每個時辰自動變換出口方位。

追兵的腳步聲在洞中回蕩,胡騰的劍刃已卷,卻依舊緊握不放。他按下機關,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突然斷裂,砸向追兵。竇輔的哭聲被洞中的回聲放大,仿佛千萬個孩童在同時哭泣。胡騰借機抱起竇輔,躍入暗河支流,水流將他們衝向下遊的出口。

瀟湘歸處

零陵郡界碑 建寧五年春

胡騰將最後一把艾草塞進牆縫時,船娘阿芸——他如今的妻子——正用竹篾編著鬥笠。竇輔——如今喚作胡輔——蹲在溪邊數著新孵的蝌蚪,五歲孩童的指尖攪碎了水中倒映的“竇”字殘碑。三年前那場璿璣洞血戰,讓追兵認定竇氏遺孤已葬身暗河,卻也斷了他們與桂陽舊部的聯係。

“該教他認字了。”阿芸突然開口。胡騰望向對岸九嶷山,雲霧中依稀可見當年繪製星圖的洞窟,終於點頭。

熹平元年 瀟水畔

十五歲的胡輔立在船頭,手中撐篙的姿勢與阿芸如出一轍。春汛卷來上遊的桃花瓣,卻衝不散他眉間鬱色——三日前在零陵市集,他親耳聽聞曹節病逝洛陽的消息。船尾煮魚的胡騰突然咳嗽起來,帕子上暈開的黑血驚飛了覓食的白鷺。

“阿父,該用藥了。”胡輔捧來藥罐,卻被阿芸截住。婦人掀開艙板暗格,露出半枚鎏金虎符:“是時候讓他知道身世了。”胡騰望著虎符上“竇”字缺筆,想起十八年前竇武飲劍前那句“存續血脈”,終是顫著手剖開藥罐夾層,取出謀誅宦豎的奏章。

中平元年 竇氏宗祠

褪色的“胡”字燈籠被阿芸親手摘下時,洛陽正傳來大赦黨人的詔令。新任桂陽太守竇輔立在祠堂前,手中捧著胡騰臨終交付的錯金書刀。刀柄暗格彈出的磁針,正指向北方。

“該讓阿父看看了。”竇輔將新刻的“竇”字牌位供上香案,背後忽然傳來熟悉的銅鼓節奏。阿芸笑道:“你父在時,最愛聽鷓鴣三短一長的調子。”

瀟湘夜雨中,當年璿璣洞的星圖正在桂陽郡衙重繪。三百暗樁的紅旗插回故地時,零陵郡界的赤藤花突然一夜盛放,花蕊間青銅鈴鐺隨風輕響,恍如胡騰教子時的誦書聲。

尾聲

當中平五年的春雨浸透竇氏田券時,阿芸在零陵老宅含笑而逝。她枕下壓著的半幅湘江航道圖背麵,朱砂勾勒的星陣深處,藏著極小的一行字:“建寧四年穀雨,璿璣洞中,君以身為盾,妾以命為舟”。江風翻卷圖紙,恰似當年那艘逆流而上的漁船,載著未亡人渡過二十年血色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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