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狠狠地吸了一口中華煙,尼古丁穿過雪白的濾嘴從口腔進入到了他的肺腑裡。
當焦煙充滿了肺泡的時候,中樞神經係統所有的負麵情緒被撫平,他可以平靜地、毫無波瀾地想到妻子何萍萍。
一開始何萍萍來詢問他有沒有心上人,表示要大著肚子嫁給他的時候,他隻覺得這件事荒謬,他怎麼可能娶這樣的老婆。
父母逼迫,加上村子裡的風言風語,還有何萍萍拿著繩子要自殺,傅平那個時候對父母、對生活也充滿了絕望感,他的心像是一潭死水。
隨便吧,就這樣吧,他懷著這樣的心思點頭同意婚事,最終娶了懷孕的何萍萍。
傅平在娶何萍萍的時候,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隻被穿了鼻環拉著耕地的老黃牛,其實他的父母並不愛他,並不在意他。
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是他的人生路,他也認了。
等到何萍萍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傅明彥的時候,他才覺得人生再次有了意義,有了盼頭。
剛出生的孩子隻有那麼一小團,他握住了兒子的手,他想著,他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得讓孩子好好成長。
當時和何萍萍約定隻要一個兒子,一擊即中後傅平想著,他會好好疼愛這個兒子的,把自己所有的都給他。
傅平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兒子身上,他沒有過童年,他希望兒子過得快樂,他不能上學,他讓兒子讀了沒意義的高中。
顧知青說是兒子有救命之恩,希望嫁給兒子,村子裡的人都說走運了,顧知青家的條件很好。
傅平並不貪圖顧家的好條件,他兒子願意娶顧玉惜,那顧知青才是他的兒媳,如果不願意,顧知青家境再好也和他們無關。
幸好顧知青是個很好的兒媳婦,傅平自己沒有娶到喜歡的人,但是兒子足夠幸運,娶的是愛人,兩人的濃情蜜意他看在眼底。
傅平並不愛何萍萍這個媳婦,但是感激她,不光是生了傅明彥,還有意外有了小女兒傅明珠。
他跟著掃盲班識過幾個字,知道“好”這個字是一兒一女組成的,他傅平就有一兒一女,就有一個“好”。
因為這一兒一女,所以他對何萍萍好,對傅新燕好。
在傅平看來,何萍萍有三個孩子,後麵兩個是親生的,他肯定得對他們好,前麵那個沒有孩子生父,是個可憐的女孩兒。
何萍萍對著傅新燕偏愛一點,他也覺得,那是因為傅新燕可憐而已,偏疼可憐的孩子也沒什麼。
傅平一直覺得,何萍萍的前夫死亡了,何萍萍和前夫沒有任何的糾葛,而現在兒子告訴他,並不是這樣的。
原來傅新燕的名字有一層含義,新其實是心,燕是岩。
何萍萍嫁給了他多年,心卻念著李家,想著曾經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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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彥見著傅平神色寧靜,把最勁爆的事情說完了以後,就一點點說著其他的消息。
在傅明彥每說一段,傅平都會狠狠吸煙。
猩紅色的燃燒點飛快地往後推移,而傅明彥所做的事情是繼續說,看著父親抽得隻剩下一個煙尾巴的時候,給他續上一根煙。
不知不覺之中,地麵上已經橫了四個煙頭了。
“李家的吃喝不愁,葛老太太不上工、李俊也不上工,那是因為我媽會定期給他們送各種票和錢。”
“爸,我知道你去黑市裡賺錢,你想著的是好好養三個孩子,但是我媽做的事情是偏疼傅新燕一個,剩下的錢都給了李家用。”
“其實我媽對我還算好的,我也就是才發現,我媽對我妹妹總是在言語上打壓,因為她更疼愛傅新燕。”
“我媽帶著傅新燕回李家,是因為傅新燕本來就是李家的孩子。”
“這一次足有半年的時間,我媽沒給李家送錢,她曾經的大姑子李慧也就來了,過來要錢,我媽拿不出來錢,就讓我背著東西過去,她自己留著照顧小叔子李俊,我看得出來,她看李俊的目光不清白。”
傅明彥終於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得清清楚楚,等待父親的決定。
如果按照傅明彥的做派,讓李俊和何萍萍勞改才好。
但是傅平並不願意送兩人去勞改。
他考慮一雙兒女,兩個孩子都是要去北京念大學的,他們不能有一個勞改犯的媽媽。
傅平抽完了第五根煙,在兒子要遞給他第六根煙的時候,他擺了擺手。
“夠了。”傅平說道。
或許是尼古丁的撫慰,他並不難受,大腦清晰地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李俊是李家的男丁,老太太還有李慧都是疼愛這個唯一的男丁的,老太太沒什麼錢,但是李慧有。
多年以來何萍萍給了李家多少,他都會從李慧那裡要過來,隻要他不諒解,兩人就肯定要被剃陰陽頭,送去勞改。
李俊還年輕,李家人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沒有結婚的李俊被勞改,所以李家人砸鍋賣鐵也會籌錢。
如果要是諒解了他們兩人,兒子會覺得自己窩囊、沒血性嗎?
傅平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站在風中,像是一根修長又挺拔的竹子。
其實他自己確實沒什麼血性,當年被按著頭娶了何萍萍,認了命,現在也會選擇隻要錢,放過何萍萍和李俊。
傅平的嘴巴動了動,艱難地說:“我想要錢,拿到了錢和你媽離婚,然後他們兩人不會被勞改。”
傅明彥看得出來父親眼眸之中的忐忑,他笑了起來,他完全尊重父親的選擇。
何萍萍這麼多年拿走的錢對一個農民而言,是一筆不菲的費用,更何況父親要考慮自己和妹妹的名聲,有一個勞改犯的母親名聲也不夠好聽。
傅明彥自己可以不在乎多一個勞改犯母親,但是得考慮妹妹。
這樣也夠了,何萍萍沒勞改,嫁到了李家那個村子,也沒什麼好果子吃,關於何萍萍和李俊被抓奸的事情,恐怕會流傳很久了。
“行啊,反正我和妹妹都是你的骨肉,我們肯定跟你,我們都考上了大學,以後帶爸你過好日子。那個媽就不要了,拿了錢還給他們李家吧,她本來就是李家的兒媳婦,對了,還有大姐,以後也不是我們家的大姐了。”
傅平見著兒子說的灑脫,也放下了一件事,這樣來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何萍萍嫁得遠,兩個孩子還在他自己身邊。
拍了拍兒子的肩頭,傅平:“你和你妹妹好好說這件事,我現在就去李家。這兩天可能回不來。”
“爸。”傅明彥把煙和火柴塞給了傅平,“你拿著煙吧。”
中華煙,傅平一輩子都沒有抽過這種乾部煙,現在傅平拿了過來揣入到懷中。
在傅平要離開的時候,傅明彥又說道:
“爸,你剛剛不願意去北京,那麼現在呢?”
“你如果要是同意去北京,等你回來了,我們全家人都買票去北京。我們家裡有錢了,我們可以在北京住一段時間,就說是要準備我和玉惜的婚事,等到正好這件事過來再回來,風聲也小了一些。”
傅平原本不願意去北京,就是因為沒錢,兒子雖然有稿費,但是傅平不願意去花兒子的稿費。
而現在……
傅平自己可以容忍被人取笑、說嘴,但是女兒呢?
通過剛剛的敘述裡,傅平知道了女兒總是被何萍萍言語上的打擊。
傅平是真的恨何萍萍啊,給他戴上了這樣一頂帽子,還這樣對他們兩人的女兒!
“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北京。”傅平最終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