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清涼,山穀間彌漫著一股泥土的濕潤清香,混雜著草木的氣息。
打濕的花瓣落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霜白的雪。
“玉箋,如果你有話想問我,”
燭鈺麵色平淡,語氣不容拒絕,“現在就問,我會回答你。”
唐玉箋思緒紛雜,將頭垂得更低。
她下意識避開了燭鈺的目光,低聲問,“殿下,之前為什麼要帶我過試煉,教我身法……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燭鈺沒有開口,隻是將視線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長。
唐玉箋聲音微微發顫,“殿下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嗎?”
燭鈺坦言,“是。”
沒想到他會直接承認,唐玉箋愣住,手指緊緊攥進手心,指尖幾乎掐進肉裡。
是的,這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唐玉箋知道自己比那些天族弱小,不能為殿下效力,她也從未聽說殿下近女色,大概夢裡的那位東極上仙是殿下唯一破例的人。
東極上仙優秀得連她都有所耳聞,她一隻妖在這裡,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值得殿下如此對待。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噩夢裡關於她真身的秘密。
唐玉箋抬起頭,語帶不安,“殿下知道我的真身是什麼嗎?”
太子在這種事上從不欺瞞,淡淡道,“知道。”
唐玉箋心中一緊,追問,“我的真身,是不是一種法器?”
燭鈺依舊平靜,“是。”
“殿下會需要這個法器嗎?”
一陣風吹過,葉片上的水珠簌簌灑下,落在她的睫毛上。
唐玉箋打了個顫。
“或許會……”
燭鈺剛開口說了三個字,就聽到背後的樓閣裡麵傳來一陣咳嗽聲。
鶴仙從裡麵走出,低聲對燭鈺說了幾句什麼。
唐玉箋聽不到,應是傳音入密。
那就是在說不能讓她聽到的東西。
她抿著唇,看見燭鈺臉色微微一變,隨即鬆開了她,轉過身去。
唐玉箋後退一步,識趣道,“那我先不打擾殿下了。”
“等等。”
燭鈺喊住她。
唐玉箋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燭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今晚來,就是要說這些?”
不是。
唐玉箋想,她根本不想來。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感受到掌心的刺痛,又緩緩鬆開。
她忽然想到,是還有些話忘了說。
這樣想著,唐玉箋輕輕開口,“殿下,我尋到了住處,這幾日便會搬出去。此前一直給金光殿叨擾,給你添麻煩了。”
瀛州仙府的弟子這幾日便會離開,岱輿仙島上便能空出幾間院子,她搬過去就能和同門弟子一起住。
這樣,就能漸漸遠離太子和那位東極上仙。
避開他們的愛恨糾葛,應該就不再是惡毒女妖了吧?
唐玉箋思緒紛雜,沒有抬頭,隻覺得周遭的空氣好像都冷了許多,萬籟俱寂。
太子一直沒有開口。
庭院裡起了風,葉片摩挲簌簌作響,似乎又要下雨了。
空氣安靜的有些難熬。
良久之後,唐玉箋終於聽到他說。
“搬出去?”
太子嗓音沒有起伏,音色淡淡。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她本來就不該住在這裡。
唐玉箋將岱輿仙長跟她說過的話拿出來,“不好多叨擾殿下,我想搬去與同門同住。”
“同門?”
他似乎輕笑了下,聲音很輕,漫不經心地問,“哪位同門?”
“是岱輿仙島的同門弟子們。”唐玉箋手心出了冷汗,有些結巴。
燭鈺眼中沒有波瀾,似乎有些困惑,“為何要與同門弟子同住?”
唐玉箋無話可說。
她難道不是本就該與同門弟子同住嗎?
燭鈺似乎也對她的回答不感興趣,像是剛發現天黑了,淡聲道,“太晚了,你該休息了。”
上位者的壓迫並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地彌漫在每一個細枝末節中。
他隻是開了口,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帶來千鈞重量。
唐玉箋不說話。
又聽到他說,“缺什麼告訴鶴拾,讓他給你備齊。”
唐玉箋搖頭,“既然要走了,就不要麻煩鶴仙大人了。”
須臾後,燭鈺薄唇輕啟,“走?我同意了嗎。”
唐玉箋錯愕抬頭,“可是殿下之前不是說,我是暫居此處……”
“聽話。”燭鈺語氣平淡,隻說了兩個字。
冷意從指尖蔓延至心底,將她整個人緊緊包裹。
唐玉箋身體一寸寸僵硬。
事實上,太子的語氣並不嚴厲,甚至帶著一絲溫和,唇角也帶著一絲笑意。
可他的眼裡毫無溫度,即便沒有任何輕視的意思,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也都像是從高處拋下的命令,讓唐玉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他之間地位上的鴻溝。
哪怕他一直對她很好。
“……殿下?”
“你該回去了。”
留下這句話,燭鈺嘴角最後一絲弧度也收攏回去。
他轉過身,閣樓的門打開,又在眼前關上。
空氣裡殘留著一股淡淡的冷香,雕花木門將閣樓裡最後一絲暖光關在門後,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隻留下唐玉箋一人站在門前。
片刻後,鶴仙童子悄無聲息地落地,站在她身後。
“玉箋姑娘,請回吧。”
唐玉箋終於收回視線。
她大概確定了,自己夢到過的東西始終會發生,注定無法輕易躲過去。
夜深了。
月光如水,從高遠的天幕傾瀉而下。
山巒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恢宏的琉璃金頂錯落其中,泛起一層朦朧的光霧。
主殿東側,金堆玉砌的宮殿群外,交錯的水廊波光粼粼。
偶爾有生了靈識的魚兒躍出水麵,濺起一圈圈漣漪。剛探頭,倏然發現空氣中有威壓存在,卻又迅速歸於平靜。
四周萬籟俱寂,古鬆之上立著一道影子。
燭鈺站在交錯的鬆影間,垂眸看向庭院內。
窗戶後,安靜睡著的妖怪側身躺著,踢開了被子,雙手抱著膝蓋。銀白色的發絲在腦後散開,鋪了一床。
仙域裡沒有睡覺的慣例,眾弟子到了夜間自會打坐修行,調息吐納。
但妖怪從不這樣,每夜她都是像這樣,躺在用來修行的玄玉石床上,蜷縮成小小一團,陷入安眠。
有那麼好睡嗎?
樹葉微動,須臾間,樹梢上已經沒了人。
下一瞬,燭鈺已經站在窗旁。
他垂眸看著小妖怪的側臉。
她睡得很熟,臉頰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薄紅。
眉心輕輕攏著,大概做了一個不開心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