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王的討伐檄文傳至鄴城。
昭陽殿內,劉後死死盯著檄文上“清君側,正朝綱”的猩紅字跡,忽然猛地將檄文擲向階下,“石遵這逆子!膽敢謀反!”
太保張豺閃躲時跌坐在青玉階前,官帽歪斜露出灰白鬢角,他猛然抬頭,正對上劉後驟然陰冷的目光。
“太後息怒!待臣調回上白大軍……”他踉蹌爬起,朝目瞪口呆的侍衛嘶吼:“快!傳八百裡加急調兵!”
劉後立在空蕩的昭陽殿,攥緊的雙手微微發抖,望著輿圖上鄴城至上白的紅線,恍若一條無法逾越的血河——上百裡的風雪路,禁軍的鐵蹄如何能趕在叛旗之前?
“太後!”張豺躬身,眼珠在深陷的眼窩裡快速轉動:“太後可知,那公主安與石遵感情甚篤,更是石閔視作親姐之人。若將她……”
話音未落,劉後霍然起身:“即刻將人帶來!”
當宮人跪稟“公主安已失蹤”時,整個殿內陷入死寂。
“廢物!連個女子都看不住!全都拉出去杖斃!”
她將翡翠盞砸向跪地的內官,瓷片飛濺間,阿京突然伏跪在她麵前。
“私放公主一事,是奴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
劉後盯著這張侍奉自己十載的麵孔,忽然想起石遵檄文中提及的“私通燕國”。她眯起眼,翡翠護甲擦過他凹陷的麵頰,尖利邊緣刺破皮膚:“好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指甲深深掐進他脖頸,“區區閹奴,膽敢背主求榮,壞哀家大事!”
阿京垂眸避開她狠厲的目光:“奴這條命,本就是公主給的。”他喉間溢出帶血的輕笑,“能換公主平安……值了。”
“拖下去!讓這個閹奴嘗儘千刀萬剮之痛!”劉後青筋暴起的手狠狠揮下,阿京半張臉頓時血肉模糊,“讓天下人看看,敢背叛哀家的下場!”
刑場上,劊子手的鋼刀折射冷光,讓人脊背發寒,阿京被縛在銅柱上,望著宮牆外長青藤,忽然想起那年暮春,崔安安折了支杏花插在他發間,說“阿京笑起來像春日朝陽”。
第三百七十六刀落下時,阿京模糊的視線裡浮現出春日的趙國宮牆,崔安安穿著鵝黃裙裾從花樹下走來,偷偷塞給他一塊熱乎的酥酪,甜得讓他這個嘗慣了苦藥的人掉淚。
他殘破的嘴角揚起最後的微笑,喉間湧上來的血堵住了笑聲,卻堵不住眼眶裡的光——原來這具被踐踏的軀殼,也能成為彆人的鎧甲,終究還是護住了他生命裡唯一的光。
當劊子手捧來阿京的頭顱,劉後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望著阿京始終未閉的雙眼,第一次在這深宮裡,讀懂了什麼叫“心甘情願”。
此刻的羯趙大地,戰鼓已響徹雲霄,彭城王石遵的十萬鐵騎如黑雲湧向鄴城。
前鋒營玄甲映著殘陽,刀槍林立間,石閔一騎當先,胯下朱龍馬昂首嘶鳴。
城樓之上,張雄攥著腰間長刀嘶吼:“城下之人,食君之祿,當守忠節!爾等犯上作亂,該當何罪!”
話音未落,石閔突然仰首怒喝:“先帝駕崩,彭城王率我等前來奔喪!爾等非但不出城迎接,卻處處阻攔,是何意圖?!”
聲如驚雷炸響,城頭羯族士兵麵麵相覷,手中戈矛紛紛墜地。
大將張離率兩千龍騰衛士倒戈如黑色洪流衝開城門。
“太保大人有令!誰敢出城,立斬!”
張雄的怒吼被呼嘯的北風撕成碎片,他攥著滴血的佩劍,揮劍指向城頭,寒光卻在觸及士兵們冷硬的目光時驟然凝滯,那些本該聽命於他的精銳將士,此刻竟將戈矛倒轉,矛頭齊刷刷指向他的咽喉。
馬蹄揚起的塵霧中,彭城王的赤色纛旗已刺破天際。
“太後!彭城王大軍已至城下!”親衛滾進昭陽殿時撞翻青銅燈台。
“快召張豺入宮!”劉後踉蹌扶住案桌,翟紋華服下的身軀止不住顫抖。
“太後且寬心。”張豺跪在階下,冷汗浸濕官袍,卻仍強作鎮定,笏板叩地發出悶響。
劉後死死揪住張豺的衣襟嘶吼:“寬心?如何寬心?你前日還說上白援軍三日內必至!如今叛賊就要踏破宮門了!你我都將成為他們祭旗的亡魂!”她眼底血絲密布,聲音帶著驚慌失措的哭腔:“太保大人,如今你可有何良策?”
“敬請太後即刻發布詔令……”張豺刻意拔高的聲調在空曠大殿裡回蕩,笏板幾乎被捏碎,“封彭城王為丞相,兼領大司馬、大都督、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假黃鉞、加九錫,許十郡食邑……”
他話音未落,劉後已將茶盞砸在他腳邊:“這些虛銜就能讓那匹野狼退兵?!”
張豺望著滿地狼藉,額角青筋突突跳動:“……應、應該會……”
他不敢抬頭,生怕對上太後噴火的雙眼——其實連自己都不信這番說辭,他深知,石遵眼底燃著的分明是奪權篡位的野火,豈是虛銜能澆滅的?
五月十四的安陽亭,熱風卷著沙塵掠過旌旗,卻掩不住空氣中浮動的血腥與狂喜。
彭城王石遵身披玄色錦袍,腰間龍紋玉佩隨著戰馬顛簸輕響,目光越過層層甲胄,落在前方肅立的黑壓壓軍陣上。
崔安安坐在雕花馬車內,聽著遠處傳來隱約的戰鼓聲,車簾縫隙漏進的日光裡,她望見石遵挺直的脊背被血色殘陽勾勒出鋒利的輪廓,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春日,隻是此刻的他,早已不是那個與她並肩縱馬的少年,而是即將踏碎宮闕、問鼎天下的王者。
當馬蹄聲震得車轅輕顫,她知道,鄴城已近在咫尺。
“末將石閔,恭迎彭城王回城!”
虎嘯般的聲浪掀起黃塵,身著玄鐵甲的石閔單膝跪地,手中長矛重重杵地。
“恭迎彭城王回城!”
十萬大軍如潮水般起伏跪拜,刀槍映著殘陽,恍若赤色浪濤。
“眾將免禮!”石遵聲震四野,望著黑壓壓跪倒的將士,嘴角勾起誌在必得的弧度。
他大步上前,重重拍在石閔鐵甲上:“武興公身先士卒、勞苦功高,遵感激不儘!”
石閔仰頭時,額間汗水晶亮如星,棱角分明的麵容還沾著硝煙,眼中卻燃起赤忱之火:“臣願肝腦塗地,誓死追隨彭城王!”
崔安安透過紛飛的戰旗望見那道挺拔身影,喉間突然酸澀。
記憶裡那個總把傷痕藏在破舊衣袖下,倔強得讓人心疼的少年,如今身披染血戰袍,他眼底燃燒的是足以焚毀羯趙山河的烈焰。
曾經受儘欺淩的瘦弱孩童,如今已化作傾覆江山的利刃,將腥風血雨的亂世,生生劈開一道光。
“阿閔……”她擠過重重甲胄,素白襦裙掃過將士們帶血的靴底,指尖顫抖著為石閔撣去肩頭血泥,“這些日子,阿閔四處征戰、連日奔波……”
石閔垂眸凝視著她鬢角散落的碎發,聞著記憶裡熟悉的茉莉香,聽著耳畔溫熱的絮語,連日奔襲的疲憊突然化作春水,從心口漫到指尖,戰場上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微微發顫。
他忽然想起幼年時蜷縮在柴房的寒夜,唯有她掌心的暖意能驅散他內心的恐懼。原來所有的刀光劍影,都不及這雙溫柔的手撫過的溫度。
後宮沉香鼎轟然翻倒,殿外傳來震天動地的戰鼓聲。
劉後猩紅的指甲深深掐進張豺官袍:“你不是信誓旦旦,說封官賜爵石遵便能退兵?!”
張豺額頭貼地,象牙笏板早被冷汗浸透,喉嚨裡擠不出半句話。
“太……太後息怒……”他的辯解被一記耳光打斷。
“還愣著作甚!”劉後踹翻青銅燈台,火舌瞬間吞沒滿地密詔,“去攔住叛賊啊!去啊!”
張豺踉蹌著爬起,他望著昭陽殿外漫天揚起的“趙”字大旗,突然想起先帝臨終托孤時的眼神,此刻竟成了最辛辣的諷刺。
“彭城王……開恩……”沙啞的求饒混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張豺顫抖著捧上沾滿冷汗的降書,“臣願效犬馬之勞……”
石遵居高臨下望著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權臣,靴底碾碎他捧上的乞命書,聲音裡滿是不容抗拒的威嚴:“禍亂朝綱者,當誅!”
五月十五的平樂集市,張豺望著囚車外哭嚎的族人,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踩著政敵屍體爬上高位時的誌得意滿。
劊子手的鬼頭刀映出街邊百姓的拍手稱快——那些被他強征的丁壯、被抄沒的民宅……此刻都化作千萬把利刃,將他的頭顱碾得粉碎。
太武前殿鐘鼓齊鳴,石遵的冕旒掃過滿朝文武俯首山呼“萬歲”的浪潮,傳國玉璽重重按在大赦詔書上。
崔安安推開冷宮朱門,黴味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劉氏懷中的廢帝石世正把玩著阿京為他製作的風箏,見她闖入,竟咯咯笑出聲來。
劉氏慢條斯理地替幼子整理衣襟,眼角餘光掃過崔安安焦急的麵容:“公主這是來尋誰?莫不是那吃裡扒外的閹奴?”
“阿京在哪兒?”崔安安的聲音裹著壓抑的顫意。
劉氏指腹輕輕撫過石世粉嫩的臉頰,不屑道:“閹奴背主求榮,早被本宮剁碎喂了野狗。”她抬頭時眼尾上挑,“不過是個閹人,公主何必——”
話未說完,“啪”的耳光在她慘白的臉上烙下五道血痕。
崔安安渾身顫抖,眼底閃過阿京跪在雪地為石世祈福的身影,她狠狠地扯住劉氏束的整齊的發髻,“這十餘年來,阿京待你母子誠心,在你幼子生病時更是徹夜誦經祈福,你竟說他是奴?”
劉氏冷笑:“公主以為忠仆能換來善終?這宮裡的每條人命,不過是踩著上位的墊腳石!”
“劉後,新帝仁慈,賜你們毒酒,免遭痛苦。”
代嫸垂眸將酒盞推上前,清澈的液體倒映著石世慘白的小臉。
崔安安突然抓起酒盞,“阿遵他該讓你們也嘗嘗淩遲之刑!”她扯住石世細軟的發絲,將酒盞狠狠抵上孩童顫抖的唇:“喝啊!喝了這杯,去黃泉路上給阿京賠罪!”
石世突然爆發出淒厲哭喊:“母後!救我……”
溫熱的淚水滴在崔安安手背,卻澆不滅她眼底的冰霜:“灌下去!讓這對母子好好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
劉氏瘋了般撲過去,卻被侍衛死死按住。
毒酒順著石世嘴角蜿蜒而下,他青紫的小手還在空中揮舞,試圖抓住母親的衣角。
劉氏突然癱倒在地,猩紅的瞳孔裡映著愛子漸冷的身軀:“崔安安!來世我必剜出你的心!”她雲鬢散亂,卻笑得愈發癲狂:“燕王慕容俊的鐵騎不久便會踏平鄴城!你們都要……”
最後一口氣散在殿內時,她望著窗外殘陽,恍惚又看見慕容俊在宮牆下對她微笑——那年他們說好要一統北朝,如今卻隻剩她帶著未完的血仇墜入黑暗。
劉氏最後的詛咒還在梁間回蕩,而崔安安已轉身走向更深的黑暗——這深宮中的每朵笑顏,都需用至親至愛熬成的血露澆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