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血腥味飄了三日未散。
子夜夢回,崔安安看見石宣被綁在燃著火的銅柱上,蟒袍上的金線化作蜷曲的枯葉——正是她夾在《往生咒》扉頁的那片,“願汝常安”四字被火舌舔成血色。
驚醒時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順著窗縫滲進經箱,將那枚枯葉泡得發脹。
崔安安望著銅鏡裡泛青的眼窩,忽然記起石虎昔日狂言:“司馬氏相殘致滅,孤與諸子必同心!”彼時他拍著石宣的背,龍袍與太子冕旒的金線在陽光下交纏,如今卻碎作刑場焦土上混雜的骨灰。
崔安安獨自來到太子宣行刑處的焦土前,鞋尖碾碎一塊嵌著金箔的骨渣 —— 那是太子宣冠冕上的飾物。想起昔日太子宣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卻隻剩這被烈火舔舐過的荒蕪。
風卷起焦土的灰燼落在她發間,耳畔是鄴城百姓驚惶議論,說刑場上的銅柱 “燒得比落日熔金還紅”,她卻想起他氣若遊絲的叮囑“為自己活”。
他們之間那場始於權謀利用的糾葛,早已在互嘲互諷的縫隙中,生出斬不斷的羈絆 —— 無關權力,隻為那句“來世還做兄妹”的約定,在血色深宮的儘頭,閃著微弱卻堅定的光。
石遵溫潤的手掌突然覆住她單薄的肩頭:“安安,此地不宜久留。”
他不知何時已立在崔安安身側,錦袍下擺沾著未拂去的焦土,輕輕將她攬入懷中帶離。
彭城公書房內,崔安安望著案頭“天下歸仁”的墨跡,指尖擦過淚痕輕笑:“世人皆讚彭城公文德兼備,果然名不虛傳。”
石遵擱下狼毫,硯中墨影映出他鬢邊未及撣去的青灰,他抬眸欣然一笑。
她走到牆邊的畫像前駐足,絹本上的女子執卷淺笑。
石遵溫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帶著墨香與鬆木香的混融氣息:“畫中這溫婉俏皮的女子,是我此生摯愛,每當念及,便獨坐在書房,望她良久。”
崔安安眼中泛起漣漪,忽然取下畫軸比在身側,眼尾梨渦輕旋:“阿遵快瞧,像不像?”
他垂眸凝視著她,瞳孔裡映著燭火與她的笑影,寵溺幾乎要溢出眼眶:“何止是像——分明是畫中仙子踏著月光,落進了我懷裡。”說著將她輕攬入懷,“今生能得安安相伴,便是人間至幸。”
崔安安倚在他胸前,聽著他胸腔裡沉穩的心跳,忽然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阿遵,以後我們遠離這些權利鬥爭,你做個閒散王爺,我做個無憂公主,這樣相伴到老,也挺好。”
石遵指尖拂過她鬢邊碎發,眼神溫柔似春水:“好,都聽安安的。”
畫中女子的笑靨與懷中溫熱的體溫交織成朦朧的暖意,將深宮外刑場的焦苦、朝堂的血腥,儘數隔絕在這方飄著墨香的天地之外。
太武大殿,苻洪聲如洪鐘:“陛下,公主安與庶人石宣過往甚密,東宮諸多事宜,恐與她脫不了乾係!”
崔安安跪於丹墀下,袖中指尖微微發顫,心下驚疑:自己與苻洪素無恩怨,為何這老臣竟對一介女流緊追不放?心念急轉間忽而明了——定是因十公主璞玉!
正思忖間,內侍跌跌撞撞闖入大殿,手中黃綢禦箋上的朱砂還未乾透:“陛下!國師……圓寂了!”
石虎猛地起身,龍袍掃落案上的《般若經》,書頁翻飛間露出夾著的佛圖澄預言字條——“亂起於蕭牆,魂歸佛塔”。
崔安安忽然想起前幾日佛圖澄對她說的“塔中自有生機”,趁機伏地叩首:“陛下,臣女懇請於鄴宮寺內為國師守塔,為趙國祈福禳災。”
這場風波,終因佛圖澄圓寂的契機,成了她暫避鋒芒的護身符。
鄴宮深處,冷宮的銅鎖在暮色中泛著青灰。
杜氏蜷縮在黴斑遍布的錦被裡,散著灰白的發髻,目光空洞地望著牆角,枯瘦的手指絞著褪色的繈褓——那上麵繡著的“宣”字金紋,早已被淚水浸得模糊。
鄭王妃扶著雕花門框,身上的織金翟衣掃過滿地黴斑,露出鞋底新換的珍珠,與這破敗的宮室格格不入,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妹妹還記得那年上元節嗎?你抱著皇孫在禦花園炫耀,說這孩子將來要承繼大統……”
杜氏緩緩轉過頭,露出額角一塊青紫色的瘀傷,那是前日被侍衛推搡時撞在廊柱上留下的。
鄭王妃走近幾步,用鑲著紅寶石的護甲挑起杜氏的衣袖,隻見她手腕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痕。
“瞧瞧妹妹現在這副樣子,兒子被燒成了灰,孫子也沒了,這皇後的鳳印怕是早就被收走了吧?”鄭王妃頓了頓,故意歎了口氣,“姐姐早就勸過你,彆太過得意忘形,如今應驗了吧?”
話音未落,杜氏突然發出嗬嗬的怪笑,瘦骨嶙峋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鄭王妃的手腕。
她咧開嘴,露出被自己咬碎的牙齒,血沫順著嘴角流下:“你以為……你兒子就能安安穩穩地活著?”
“瘋婦!”鄭王妃猛地抽手,護甲刮破杜氏的麵皮,留下三道血痕,她甩了甩衣袖轉身離去,臨走前還不忘丟下一句:“妹妹好自為之吧,這深宮裡啊,沒了依靠可怎麼活……”
冷宮外的槐樹葉突然撲簌簌落下,蓋住了杜氏癲狂的笑聲。
幾日後的一個深夜,冷宮裡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當宮人戰戰兢兢地推開房門時,隻見杜氏倒在冰冷的地麵上,額頭鮮血直流,早已沒了氣息。
石虎聽聞消息時正與張豺弈棋,落子的手頓了頓,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那是對曾經相伴多年之人離去的瞬間怔忪,但很快,這絲波動便被冷漠所掩蓋。
他淡淡地揮了揮手:“找個地方埋了。”
說罷用象牙棋子碾死了棋盤上的螞蟻,就如同杜氏那被碾碎的人生,在這深宮之中,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當宮人用草席裹屍時,從杜氏袖中掉出半片焦骨——那是石宣骨灰裡篩出的指骨。
崔安安遠遠地望著那具被草席裹著的屍體,被宮人緩緩抬出冷宮。
她緊攥著帕子,試圖壓抑身體的顫抖——在亂世的深潭裡,每個人的命運都如風中殘燭,身不由己。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兄弟反目,父子成仇。而她,隻希望石閔與石遵能夠平安,不再卷入這可怕的權力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