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徐孝之認出了眼前人:“恩……”
“差爺!”周圍都是人,在人煙稀少的夜色中,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傳遍所有人耳朵。
趙予書不願讓其他人也知曉兩人關係,打斷他未儘之言。
“夜路不好走,我一時腳滑,這裡這麼多人,情急之下亂抓了一把才抓到你的袖子,還望差爺莫要怪罪。”
徐孝之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明白過來眼下並不是兩人敘舊的好時機,當下也收斂起臉上的震驚,試探道:
“你是趙家何人?”
“趙百歲的第三個女兒。”
要真論次序,趙予書其實不能算趙府的三小姐。
在趙露白出生前,趙府便有妾室比她早生了孩子。
兩個女孩,一個男孩。
最初這三個孩子都由生他們的小娘去養。
但是不知道怎麼養的,三個孩子都沒活到一歲,早早地去世了。
趙百歲覺得早夭不吉利,因此隻當兩個女兒從沒生過。
但長子死的時候他是真傷心,於是便跟兩個女兒不同,雖然夭折,也還是記入了趙家族譜,占了個長子的名頭。
此後,大夫人終於生出了二小姐趙露白,在她的精心照顧下,趙露白活過了一歲。
趙百歲因此認定大夫人有撫育孩子之能,在其他妾室生下子女後,也把孩子都抱去給她養。
隻是幼子難養,生了好幾個,最終也隻活下來了大夫人的陪嫁丫環柳小娘的女兒趙予書。
以及生母命短,生下孩子就像完成任務般一命歸西,隻留了個血脈,名正言順寄養到大夫人名下的趙玉堂。
“原來是三小姐。”徐孝之深深地看了趙予書一眼,把她的樣子給記住了。
心裡不禁有些激動,當日趙予書暴露女子身份,他就猜到了能有這等本事的奇女子,家世定然也不會普通。
自己還遺憾了些,認為此生沒有機會報恩。
想不到,世事難料,昔日恩人,此時竟然成了囚犯。
他恰好負責押送她這一差,又怎麼不算是天意呢?
徐孝之暗自決定,之後的旅途上,一定會多多照顧趙予書,不讓他的恩人吃苦頭。
趙予書與他相認的目的已經達到,之後便老實地回到了隊伍裡。
兩人那番接觸正常的不能更正常,也沒引起任何人的多心。
唯有柳小娘,謹慎地斥責她:
“就算成了囚犯,你也還是個沒出閣的女兒,官差是外男,你少與他們接觸!”
一般成了囚犯,就等同於沒了名節。
但女囚犯又跟男囚犯不同,男子本來就不講究名節,可女子要是名節被毀,有了汙點,這罪過可就大了。
輕則削了頭發做尼姑,終身不嫁,重則被世人批判唾棄,捆住了手腳浸豬籠。
因此古往今來,凡是當過囚犯的女子,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想要正常婚配,更是難如登天。
上一世,趙露白不過是嫁給一個看守城門的小吏,大夫人就幾乎傾家蕩產,拿出了所有體己給她當嫁妝,還卑躬屈膝說自己是高攀。
趙予書經過兩世,早就不指望通過嫁人改變命運。
她已經看透了,人的一生,依賴誰都有失算的風險,隻有完完整整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裡,才能真正做到心安。
但這些話,講出來未免離經叛道,此刻也不是和柳小娘溝通這些的時候。
流放才剛開始,以後的路還長著,趙予書準備藏拙,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她乖巧地抬高手,幫柳小娘扶著她脖子上的枷鎖,減輕她肩膀的壓力:
“娘,你看這樣走,會不會讓你輕鬆點?”
沉重的枷鎖被她這麼一抬,柳小娘真的好受了不少。
其他妾室看到她們母女互動,不免有些羨慕:
“還是有個孩子傍身好,柳小娘,我們幾個就你還有些活著的指望。”
柳小娘聽了,發苦的心也不禁寬慰許多。
她安慰其他妾室:
“你們也不用羨慕,老爺還沒死,姐妹們日後說不定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
押送她們的官差聽到她們趕路還有空閒聊,真是給氣笑了。
“不愧是大貪官的妻妾,都成了囚犯了,竟然還想著以後怎麼生孩子。”
說著竟伸手朝身邊的一個妾室摸了過去:
“這孩子可不是說生就生的,得這有肉的才養得活,讓差爺看看,你這能不能養活孩子?”
流放之路,死人都是常事,官差糟蹋女囚更是屢見不鮮。
被非禮的那妾室尖叫了一聲,像個受驚的兔子躲到了人堆裡。
其他的官差們卻一點責怪動手那人的意思都沒有,反而還嘻嘻哈哈齊笑了起來。
徐孝之在笑聲中緊繃著臉走在趙予書身邊,壓低了聲音道:
“你跟著我走,有我在,不會叫人欺負你。”
有了趙予書的幫忙抬枷鎖,柳小娘身上輕快,走路就快了許多。
此時的隊形是兩個騎馬的官差在前頭開路,白小娘緊跟在他們後麵,接著便是柳小娘帶趙予書,再後頭是妾室們,最後麵是趙百歲,大夫人,以及趙露白,趙玉堂。
押送她們的官差走在隊伍的左右兩邊,囚犯們身上全是鐐銬,又除了女人就是孩子,他們根本不擔心她們有能力跑。
因此管製得也不嚴,官差們走路的時候,還有空分神去想法子從囚犯身上找樂子。
徐孝之的那一句,趙予書聽見了,緊跟著她的柳小娘也聽見了。
聞聲驚異地低頭瞅了自己女兒一眼。
趙予書對她眨眨眼,示意她莫要聲張。
柳小娘會意地閉嘴,心頭緊繃的弦卻鬆開了不少。
天知道她最擔心的就是有人會看她女兒貌美打她女兒的主意。
要真是有人能護著她女兒一路……
柳小娘又仔細地看了眼徐孝之。
借著月光,高大的官差一身差服,身材強健又威武,一張四方臉,五官都很大氣,濃眉大眼,也算得上是耐看。
他看著有些年紀了,大概要三十歲出頭,比她女兒是老了些,可跟四十多的趙百歲比,還是很年輕的。
如果這人要是願意娶她的女兒,對書兒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的庇護。
柳小娘這樣想著,對徐孝之露出感激一笑。
月色下,柳小娘一身白色寢衣,長發披散在腦後,一張麵孔臉白白的,還帶著些受到驚嚇的惶恐,和女兒如出一轍的桃花眼,天生就帶著水,柔弱中帶著波光,看人時怯生生,笑起來卻又含情脈脈。
徐孝之無意間跟她對視上,隻覺得心臟砰的一下,像被一隻大手狠抓了一把,腦子嗡的一聲,竟直勾勾盯著她看了半天,忘了把眼睛挪開。
剛才被欺負的妾室知道得罪不起官差,因此吃了虧也隻能忍氣吞聲,躲進人群中後便老老實實靜默趕路,再也不敢往邊上去。
其他的妾室也被這一變故嚇得噤若寒蟬,同樣不敢再隨意講話,一個個隻低著頭趕路,一時間隊伍安靜了下來。
便隻剩下幾個有閒心的官差,發著牢騷閒聊的聲音。
就這樣走了一個時辰,眾人終於出了京城。
這時女眷們鞋的不便之處就顯現出來了。
趙露白小聲道:“趙玉堂,我的腳好痛。”
一連串的變故,沒人再護著她,妾室們對她不敬,官差又不把囚犯當人,一切都讓她意識到了,她真的已經不再是往日那個千嬌百寵的官家小姐。
此時此刻,連講話都沒了底氣,弱勢了不少。
趙玉堂走在她身邊,聞言低頭便往她腳底看,瞧見趙露白一雙軟緞的繡鞋,腳底都被石子磨掉了,他皺了一下眉。
抬頭在人群裡找了一圈,低聲說:“二姐,你等下。”
便跑到了趙予書身邊,商量道:“三姐,二姐的鞋壞了,你與她腳差不多大,把你的鞋換給她吧。”
上輩子這段路趙予書是昏迷著走的,因此也沒經曆過這些。
眼下聽見趙玉堂這一句,她都給無語笑了:
“把我的鞋換給她,那我呢,我穿什麼?”
趙玉堂想都不想道:“柳小娘不是還在嗎,你讓她背你走,這樣你不用走路,腳下也鬆快。”
趙予書瞥了他一眼,她之前隻拿他當弟弟,認為自己是姐姐,就有義務保護他。
今日才發現,原來趙玉堂這白眼狼,他還真是有點小聰明的。
算盤打得真好,柳小娘背她走路,她的鞋給趙露白。
這樣子看起來是她省事了,可柳小娘就要一個人受兩份的苦。
“不行啊,小弟。”趙予書語氣無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娘跟我的關係向來不好,平時在府上吃香喝辣的她都不照顧我,現在大家受罪了,她又怎麼可能願意背我?”
“不會的,隻要你開口,她會同意的。”趙玉堂焦急之下,乾脆吐露了隱藏多年的秘密:“三姐,你小娘雖然在外人麵前對你不好,但她實際上是疼你的,有好幾次你生病的時候,我看她都會偷偷跑去照顧你。之前在牢裡,你和她不也是很親近嗎?隻要你開口,她一定不會放著你不管的。”
如果是上輩子,趙予書覺得自己和趙玉堂更親近,還真會沒腦子的同意。
可惜她如今已經看透他的真麵目了,比起趙玉堂,還是柳小娘對她而言更重要些。
趙予書再次否決:“那也不行,女孩家把腳露出來像什麼話?小弟,你的腳也和二姐差不多大吧,要是真心疼二姐,為什麼不把你的鞋給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