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春季,在陰暗少光的佛堂,夜晚也有些寒涼。
趙予書跟柳小娘兩人緊挨著縮在一處,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日後可要記住今日的教訓,像人前喊錯稱呼這樣的事,可再也不許有了。”
柳小娘還在喋喋不休地數落。
趙予書頭枕在她肩膀:“娘,你身上真香,又軟又香。”
活了兩輩子,她還是第一次有機會,緊挨著母親睡覺。
之前都是趙露白在流放路上生病,大夫人衣不解帶,日夜守在身邊照顧。
趙予書羨慕這樣的親情與關愛,但也隻有羨慕的份兒。
她們兩個一個病了,一個照顧病患,沒做完的活兒就都算在趙予書頭上。
她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活兒,不敢生病。
柳小娘重重歎氣:“香有何用,軟有何用?還不是留不住你爹的心,讓他連我一句完整的話都聽不進去。”
趙禦史對妾室的寵愛,就如同人養了一匹喜歡的馬,用得上的時候,自然十分溫存嘉獎,覺得這馬做得好了,就多給它一些好的草料。
可馬畢竟是馬,和人是地位不平等的,一旦它做出了什麼讓人不滿意的事,又或者乾脆損害到了人的利益,那麼打它殺它,人也同樣不會心存不舍。
趙予書忽然有些擔憂:“娘,你這樣在意爹的心,該不會是很愛他吧?”
她是愛過的,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她愛的那個人,注定了不可能會愛她,而她就算是有通天本領也很難得到。
不過如果她娘很喜歡她爹的話,看在她娘的份上,這輩子趙予書可以不讓她爹早死。
日後有機會,把她爹給假死掉,再改名換姓,囚在她娘身邊,給她娘當個逗趣的玩意兒養著也未嘗不可。
“你這丫頭,還沒出閣,誰教的你這些愛不愛的?”柳小娘白了女兒一眼,嬌嗔:“娘跟你說,女子出嫁從夫,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至於什麼愛不愛的,那是話本裡編出來騙傻子的,我跟你爹,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
趙予書:“……”
她為自己剛剛對娘的揣測感到慚愧。
不愧為她的娘,果然是比她想得開明多了。
柳小娘嗔怪地說:“我在意他的心,是因為男人的心在哪,他的好處就在哪,他若是心在我這,你身為我的女兒就能水漲船高,跟著也待遇好些。”
說完又輕歎口氣:“可惜娘沒出息,努力了這麼多年,還是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什麼也沒得到。”
趙予書也輕輕歎氣,是啊,她娘實在是太可憐了。
但凡她爹對她娘有半分感情,上輩子也不會在她死後,說什麼都不許人去給她收屍。
之後兩人互相依偎著,各自都沉浸在了心事中,誰也沒再說話,漫漫長夜,漸漸隻剩下勻稱的呼吸。
趙予書心中裝著事,一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幾乎是天剛亮,她便當即睜開了眼睛。
她一動,柳小娘也就跟著醒了,眼中還帶著幾分懵懵懂懂的睡意:“書兒?”
趙予書心頭一軟,聲音也不自覺放軟:
“娘,你繼續睡吧,女兒有些事要出去處理,你獨自在這待著莫怕,等我回來了,給你帶東西吃。”
說罷不等柳小娘反應,便打開了佛堂後牆的窗戶,縱身一躍,輕盈地翻了出去。
柳小娘錯愕地看著她背影,微張著嘴,愣了幾秒,眼中竟掠過一絲惱恨。
大夫人平日裡究竟是怎麼教養她女兒的?
好好的閨閣小姐,如今舉止怎麼跟個野猴子沒有區彆!
天殺的,書兒被教成了這個模樣,日後若是嫁了人,還怎麼去討夫君的喜歡啊?
蘇茯苓,你好狠的心腸,毀了我一輩子還不夠,還要去毀我的女兒!
柳小娘越想越不是滋味,忍不住嚶嚶地低泣了起來。
佛堂外,想到趙予書受罰,激動得一夜都沒怎麼睡好的趙露白,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往佛堂趕。
佛堂門被鎖上了,她看不見裡麵的情況,卻能隔著門聽到聲音。
聽見裡頭有女人在低低地哭,趙露白笑了笑,但覺心中痛快。
另一邊的街上,趙予書已經又換好了男裝,直奔著京城最大的酒樓而去。
她起的早,抵達時酒樓還沒開始做生意。
在外頭等了會兒,才等到小二來開門。
趙予書拍出一張銀票:“把你們店裡所有的雨前龍井都給我送過來。”
小二看她出手就是大手筆,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
“得令,客官您稍等,小的這就回來。”
他們店裡的雨前龍井一向是滯銷貨,幾個月前進的茶餅,至今也還沒用完,今兒真是遇見財神爺了。
小二生怕趙予書反悔,迫不及待就把所有的茶餅都給她煮上,用最快的速度都送了過去。
熱騰騰的茶壺剛擺上桌,酒樓門外又踩著晨露進來十幾個高大威猛的漢子。
那些人全都是商人打扮,領頭的一身粗藍布衫,胸襟微開,滿臉絡腮胡,做派豪放。
前腳才跨進門,便大聲喊:
“小二,給我們來一壺雨前龍井!”
趙予書看到此人後眼前一亮,不枉她早起,果然等到了!
剛把所有茶葉都送到趙予書那桌的小二表情一僵:
“雨前龍井沒貨了,客官要不您換個彆的?本店大紅袍和茉莉花也都很受歡迎。”
“什麼?雨前龍井沒了?”絡腮胡男子眉毛一豎,就要發火,他們跑商的,平日辛辛苦苦,唯一的一點盼頭,就是休息的時候吃上一頓好飯。
他這個人,這輩子沒彆的嗜好,就喜歡喝個雨前龍井,為此他特意來京城最大的酒樓,就想嘗嘗滋味,現在竟然告訴他沒有?
憤怒地一拍桌子,臉都氣紅了:
“你們是怎麼開店的,沒有貨,也好意思開門做生意?”
小二被他問得滿身冷汗,整日迎來送往,他也算見多識廣會看人了。
這男子雖是商人模樣,但眉眼凶悍,身帶煞氣,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
他糾結著措辭,生怕說不好,就得罪這個大漢。
這時,趙予書開口給他解了圍:
“彆為難他了,雨前龍井是有,不過都被小弟買來了,兄台若是不棄,不妨過來一坐,我與你共享此佳釀。”
男子聽到聲音,朝來聲處看過去,見她的桌子上果然擺滿了茶壺,臉色才稍微好轉,大步朝著趙予書走過去,還沒落座,先深吸一口氣。
“不錯,是雨前龍井的味兒。”
拂開衣擺,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
趙予書笑著給他斟了杯茶:
“天下茶葉無味,也就這龍井勉強能算入眼。”
男子不客氣地接過茶杯,也不顧還在冒氣,便直接喂進嘴中,牛飲了一口後,才哈哈一笑:
“小兄弟乃我知音啊。”
又埋怨地回頭看了眼跟他一起來的那些人,此時幾人已經另尋了一桌,他們對茶葉不執著,已經開始點酒上菜。
男子搖頭一歎:“可惜我身邊隻有些大老粗,沒人能與我一起,品這人間至味。”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主動自我介紹:
“鄙姓鄭,鄭威,外麵人稱我一聲鄭三爺,小兄弟怎麼稱呼?”
趙予書故作驚訝:“鄭三爺?可是大名鼎鼎的威遠商行的鄭三爺?”
鄭威道:“怎麼,小兄弟也知道我們商行?”
趙予書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威遠商行,小弟怎會不知?鄭三爺武功高強,堪稱商界第一猛男,但又粗中有細,卓識遠見,更是美名遠揚,讓人隻聞其名,便心生敬意。”
她這一番毫不客氣的阿諛奉承,直把鄭威一個大老粗說得心胸暢快:“哈哈哈,好,好一個粗中有細,第一猛男,小兄弟,你真是我平生第一知音啊。”
趙予書激動地一拱手:“小姓趙,趙予書,實不相瞞,已仰慕您多時了。最近正好有一筆生意,想找商行托運,早聞仁兄美名,想要與您合作,隻是苦於兄長行蹤莫測,無法與您結識,想不到今日竟有這樣的奇緣!”
鄭威本就是跑商的人,跑商途中多出一筆生意,更是意外之喜,當下也是臉色大悅:
“好說好說,趙老弟,你要托運什麼貨物,儘管對仁兄開口!”
趙予書道:“小弟這些貨物,說來有些麻煩,總共分成四波,要經過四座城池周轉,一路從京城直到邊北。”
鄭威一聽,更加覺得驚喜:
“實不相瞞,愚兄這次跑商,也恰好走的是同一條路,從京城跑商運送貨物,直到邊北苦寒之地。”
說著,他更覺今日與趙予書的相見是命中注定的奇緣。
“緣分啊,賢弟,真乃緣分啊!”
趙予書與他相視而笑,當然是緣分了,上輩子,她全家被押送流放的一路,就恰好撞上了這威遠商行一行人。
兩波人幾乎算一路同行,同時抵達的邊北。
她根據記憶裡這些人的談話,判斷出來今日他們會來此酒樓,特來提前等候,果然讓她給撞見了。
“不知賢弟此次跑商,想要運送何物?”
“一些常見的香料。”
“香料?”
鄭威皺了皺眉,以為她是要做邊北的生意,對此並不怎麼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