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離朝景和二十三年春,宗室成年大典。
趙玄圭是被一陣刺骨的寒意激醒的。
他睜開眼時,頭頂是漏風的茅草屋頂,幾縷晨光從破洞中斜照進來,映得屋內浮塵紛亂。鼻腔裡充斥著黴味與草藥苦澀混雜的氣息,身下硌人的草席紮得脊背生疼。
“這開局……倒比道宗的寒冰洞還狼狽。”他眯起眼,喉間溢出一聲低笑。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翻湧——道宗傳人道衍,天人境巔峰的修為,推演天機卻遭反噬,再睜眼竟成了大離朝最荒唐的庶皇子。原身因修煉道宗心法“走火入魔”,被貶至荒廢的閒雲王府,身邊仆從早被收買殆儘,隻剩三個不得寵的粗使丫頭。
“王爺醒了?”門外傳來一聲怯生生的試探。
趙玄圭未應聲,目光掃過屋內——牆角蛛網密布,缺腿的木桌上擺著半碗冷透的湯藥,碗底沉澱著幾片枯葉。他伸手蘸了點藥汁在舌尖一抿,眸色驟冷:“腐骨草……連裝樣子都不舍得用真藥材?”
門外腳步聲漸近,他翻身躺回草席,閉眼裝睡。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三名少女前後踏入屋內。為首的女子身著素色布裙,鬢角簪著一朵蔫了的白芍藥,手中端著藥碗,眉眼低垂如含霜雪。身後兩人,一個背著半人高的柴捆,腰間懸著柄鏽跡斑斑的鐵劍;另一個抱著算盤,袖口沾滿墨漬,指甲縫裡還卡著幾粒算珠。
“晴雪姐姐,這藥……還要喂嗎?”背柴的少女嗓音清冷,指尖無意識摩挲劍柄。
“聞鶯,慎言。”端藥的晴雪蹙眉,將藥碗擱在桌上,“王爺若再‘瘋’下去,宮裡那位怕是要‘病逝’了。”
裝睡的趙玄圭心中冷笑。
果然,原身被下藥致瘋的傳聞,連這幾個丫頭都心知肚明。
“管他瘋不瘋!”抱算盤的織雲忽然冷笑,指尖“啪”地撥動一顆算珠,“庫房賬目虧空三萬兩,全記在王爺頭上。等宮裡來查,咱們都得陪葬!”
“所以……你們盼著我死?”草席上傳來沙啞的嗓音。
三人悚然回頭。
趙玄圭撐起身子,淩亂長發下露出一張蒼白如鬼的臉,嘴角卻噙著玩世不恭的笑。他赤腳踩上冰涼的地磚,晃晃悠悠走向桌邊,寬大的寢衣滑落半肩,露出鎖骨上一道猙獰舊疤。
晴雪下意識後退半步,藥碗“哐當”撞翻在地。
黑褐藥汁潑灑間,趙玄圭腳尖一勾,將滾到桌底的草藥筐踢翻。乾枯的柴胡、當歸散落滿地,唯獨一片泛黃的殘頁被他悄然踩在腳下。
“治頭痛?”他俯身撿起一片當歸,在指尖撚成碎末,“用腐骨草以毒攻毒……晴雪姑娘,你這醫術是跟太醫院的庸醫學的?”
晴雪三人瞳孔驟縮。
在趙玄圭一句“都退下吧”,驚恐離開。
晌午,破院柴房。
聞鶯握劍的手微微發顫。
鏽劍刺出時毫無章法,卻在某一瞬陡然變向,劍尖如蛇信般點向虛空三寸——正是《青霜劍訣》殘篇中的殺招“回風拂柳”。
“劍意七分,力道三分。”牆頭忽然傳來懶洋洋的點評。
聞鶯猛然收勢,抬頭見趙玄圭斜倚在牆頭,手中把玩著一根枯枝。晨光將他半邊身子鍍成金色,另一半卻隱在陰影中,恍如神魔交界。
“王爺懂劍?”她抿緊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不懂。”趙玄圭笑著跳下牆,枯枝隨意一劃,“但你這招‘回風’,若再低半寸……”
枯枝輕飄飄點向她腕間!
聞鶯本能揮劍格擋,卻見那枯枝如遊魚般貼著劍脊滑入,瞬息抵住她咽喉。
“破綻在這兒。”他撤了枯枝,順手從她柴捆中抽了根木柴,“劍是死的,人是活的。比如這根柴——”
手腕一抖,木柴竟帶起尖銳破空聲!
聞鶯呼吸一滯。那分明是最基礎的挑柴動作,卻暗合玄門劍術“舉重若輕”的精髓,未等她看清,木柴已“哢嚓”斷成兩截。
“柴火不劈,怎麼燒飯?”趙玄圭將斷柴扔進灶膛,轉身時狀若無意道,“哦,你爹留下的《青霜劍訣》,缺了最後三頁吧?”
柴刀“當啷”落地。
聞鶯死死盯著他背影,掌心沁出冷汗。父親被清微宗逐出師門時,確實撕走了劍訣後半卷……這瘋子王爺,如何得知?
日暮時分,趙玄圭晃到後院牆角。
織雲蹲在青石板上,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作響。夕陽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老長,腳邊堆著幾本沾滿泥汙的賬冊。
“算清楚了嗎?”他忽然開口。
織雲渾身一僵,迅速用袖子遮住賬冊:“王爺若閒得慌,不如去數數屋簷下有幾窩麻雀。”
趙玄圭輕笑一聲,俯身抽走她袖中滑出的半頁殘紙。泛黃的賬目上,“景和二十年”的字跡被朱筆狠狠劃去,墨漬暈染處隱約可見“清微宗”三字。
“三年前,王府向玄門六宗供奉二十萬兩白銀。”他指尖撫過賬頁,語氣漫不經心,“賬房老周克扣了五成,太醫院分走三成,剩下兩成……”
算盤珠子“嘩啦”散落一地。
織雲猛地起身,眼底泛起血絲:“你怎麼知道老周?”那個因做假賬被“失足落井”的老賬房,連屍首都找不齊!
“本王還知道——”趙玄圭忽然貼近她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她頸側,“你枕頭底下藏著真正的總賬,每晚子時借著月光謄抄。需要本王替你掌燈嗎?”
“你監視我?!”織雲倒退兩步,後背撞上冷硬的磚牆。
“錯。”趙玄圭屈指彈飛一片枯葉,葉尖精準刺入牆縫,“是這破院子……根本藏不住秘密。”
枯葉落處,一道細微裂痕蜿蜒如蛇。
織雲順著裂縫望去,渾身血液幾乎凝固——那是她埋賬本的暗格!
月上中天,趙玄圭拎著酒壺晃到古井邊。
井欄青苔斑駁,石縫間生著幾簇暗紫色毒芹。他俯身掬了捧井水,指尖觸到井壁某處凸起時,唇角笑意漸深。
“道宗雲紋……”他摩挲著凹凸的刻痕,眼底泛起冷光。
前世道宗藏書閣的密卷中,曾記載大離朝皇室與玄門共治天下的秘辛。這半枚殘缺的雲紋,正是道宗初代掌教留下的印記。
井底忽然傳來一聲劍鳴!
那聲音極輕,似有人用指甲劃過青銅劍脊,卻震得他袖中《千金方注疏》殘頁微微發燙。趙玄圭眯起眼,將酒壺殘酒傾入井中。
“嘩啦——”
酒液墜入深潭的刹那,井底青光暴漲!一道劍氣破水而出,直衝雲霄,卻在觸及井口的瞬間消散無形。
“果然有封印。”他撣了撣濺濕的衣擺,轉身時瞥見牆角一閃而過的裙角。
晴雪攥著藥杵躲在廊柱後,臉色煞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