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佑緩緩睜開眼睛,頭暈目眩的感覺逐漸平息。
耳畔間,響起的是《發如雪》悠揚的曲聲。
眼前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名似曾相識的女人。
“陳佑?怎麼了這是……”
眼前的女人打扮十分精致,一襲白色的荷葉邊雪紡襯衫,卷起的頭發用珍珠發卡彆在一邊。
她的脖頸處掛著一條絲巾,搭配上火紅一般的性感嘴唇,端莊中平添了一絲嫵媚。
“一萬八千八的彩禮與三金一鑽,娶我已經很劃算了吧,難不成還嚇到你了?”
女人拿著攪拌棒輕輕攪拌著咖啡。
咖啡杯上靠近她的一側呈現出淡淡的鮮紅唇印,撲騰的熱氣氤氳著她的臉,言語中似有一絲不屑。
“更何況我又不是為了我自己,我弟弟在一中成績可好,明年肯定能考大學,這不得給他備著?”
“除此之外,以後娶老婆買房也要用錢,咱們給他幫襯起來,讓他娶個省城裡的姑娘,今後也有個靠山——”
女人在那絮絮叨叨地說著,關於過去的模糊回憶陸續湧上腦海,陳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迅速拿起擺在桌上的諾基亞3230,推動滑蓋,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時間顯示2005年8月11日下午14:32分。
看到這個時間,陳佑立刻撲騰一下站起身來,扯動椅子發出的巨大聲響,立刻引起咖啡廳內其他客人的注視。
“哎,陳佑,你做什麼去?咱們正事還沒聊完呢!”
陳佑沒有理會對方,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餐廳。
在意識到自己重生回到了2005年後,陳佑的腦子裡隻有一件事。
寧寧……
摯友江濤的女兒,現在還在等他。
陳佑和江濤是在院子裡一起長大的發小,江濤大他三歲。
一起吃,一同睡,逃過學,追過妹,跟人打過架,也曾把酒言歡,徹夜長談。
看星星,談理想。
就這樣,他們一起度過了青春洋溢的學生時代。
進入社會後,早些步入社會的江濤一直以來是陳佑可靠的大哥。
陳佑媽媽突發腦溢血,是江濤連夜開車遍尋醫院,才不至於終身癱瘓;
陳佑事業陷入低穀的時候,借遍親戚無人出手,江濤掏出一萬塊錢替他平賬,讓陳佑得以絕處逢生;
然而,江濤車禍離世後,他卻連摯友在這個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都沒能照看好。
一場意外的火災,讓年幼的江寧早早告彆了這個世界。
後來,陳佑輾轉浮沉,終於靠做生意掙了大錢。
縱橫商海,榮膺加身。
本應習慣了勾心鬥角和冰冷無情的算計,早已將良心泯滅。
但每到深夜,陳佑經常會被同樣的噩夢折磨——
他會夢到滿身血汙的兄弟攥著他的手腕,不停地詢問他女兒在哪裡的場景。
然後被自己一身的冷汗驚醒。
……
是時候讓自己的噩夢終結了。
陳佑下了出租車,匆匆忙忙趕往那個他忘不了的地址。
穿過彎彎曲曲的巷道,轉過巷尾,老式的居民樓樓下聚滿了人,從五樓的位置冒出陣陣濃煙。
陳佑的心頓時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但他無暇多想,當即取了一旁欄杆上掛著的毛巾毯,沾濕了盆裡的水披在身上。
陳佑,不顧眾人的勸阻,頭也不回紮進了煙塵當中。
迅速爬上居民樓老舊的扶手步梯,煙塵彌漫下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寧寧!”
陳佑冒著滾滾濃煙,找遍房間,這才發現五歲的江寧瑟縮在雜物間的角落。
陳佑揮動濕毛巾毯撲滅躥升的火苗,然後衝向江寧的身邊。
“寧寧彆怕,叔叔來救你了!”
陳佑將浸濕的衣服披在江寧身上,然後將她裹緊,剛想背她起身,就聽到一陣金屬碰撞拖動的脆響——
江寧的右腳上,竟然拴著一條鐵鏈!
紫色的血痂在腳腕上凝結。
陳佑心裡有千言萬語的惡言想要傾吐而出。
這他媽能是親奶奶乾出來的事情?
陳佑早就知道江寧奶奶重男輕女,但畢竟彆人是親奶奶,自己這個外人不好說什麼。
陳佑隻能默默對江寧好一些,平日裡少不了給江寧買新衣服和好吃的。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竟會這樣對待自己唯一的孫女!
來不及咒罵江寧奶奶的殘忍,陳佑拚命拉拽著鐵鏈,那鐵鏈也不曾鬆動分毫。
房內的木製窗框,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江寧瑟縮著更緊了。
小江寧的意識已經有些恍惚,她帶著沙啞的喉嚨發出的哭腔聲:
“爸爸……你在哪——”
聽到那令人心碎的呼喚,陳佑心一橫,不顧燒傷的危險,將鐵鏈的一端拉到正在燃燒的窗戶邊框上。
火焰的溫度順著鐵鏈蔓延灼傷了陳佑的手,鐵鏈被燃燒的部分也開始泛著紅光。
陳佑用濕毛巾擰出一些水花,滴落在鐵鏈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
隨後,陳佑從雜物間裡拿起尚未使用的紅磚,拚命敲打著束縛小江寧命運的鎖鏈。
當。
當!
哐當!
鐵鏈被砸開了,陳佑不及多想,背著江寧迅速衝下樓道。
在將江寧交給匆忙趕來的醫護人員後,陳佑堅持著的意識逐漸恍惚,旋即一頭栽倒下去。
……
白梅縣人民醫院的病房內,陳佑悠悠醒轉。
他看到自己的手上纏著一圈繃帶,身上的燒傷傷口也已包紮完畢。
比起這個……
陳佑不顧護士的勸阻,急著四處打探江寧的下落。
很快,他在病房的儘頭,聽到了熟悉而尖銳的喃喃咒罵聲。
“造孽啊!”
五歲的小江寧正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劈頭蓋臉一陣唾罵,周圍也圍滿了江家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
在老人的身邊,一個三歲大的男孩手提著精致的奧特曼玩具,另一隻手拽著她的褲子嗷嗷大哭著。
身邊的人都在勸:
“這麼小的孩子懂什麼,她也被嚇壞了,您就少說兩句。”
“就是啊,沒鬨出人命就好,這孩子也是可憐,都是父母走得太早了沒人教,所以才這麼頑皮。”
“沒鬨出人命?還不如死了呢!”
江寧奶奶喃喃地罵道:“掃把星!克死你爹和你爺爺還不夠,竟然把家給燒了,你怎麼還有臉活著?”
“你怎麼不去死啊,和你那爛貨娘們一個德行!”
雖然旁人也都在勸阻老人不要動手,老人卻始終無法平息內心的怨忿。
最終她掙紮著撇開了人群的阻撓,揚起手中的笤帚就要朝江寧的身上揮去。
千鈞一發之際,笤帚被一隻纏著繃帶的手扛住了。
伴隨著身體的顫抖,陳佑第一次看清老人臉上的褶皺是如何擰成怨毒的漩渦。
“陳佑!這是我們自家事!還輪不到你管!”
江寧奶奶拽動著笤帚,“這死丫頭不挨打就不會長記性!我跟她說了多少次不要去廚房碰灶台,她就是不聽——”
陳佑一把將笤帚撥開,直接將江寧奶奶掀翻。
“明明是你把江寧鎖在雜物間……你怎麼有臉誣賴說是她碰的灶台!”
陳佑拽著手中的半拉鐵鏈,展示了小江寧腳上的紫痂。
怒吼的氣勢裡是重疊兩世的憤怒,如山的鐵證讓喧囂的人群驟然無聲。
江寧奶奶的嘴唇張了又合,一屁股箕踞著坐在地上,爆發出更加淒厲的呼喊:
“我、我一個老人家,養兩個孩子容易嗎我!”
“老二走得早,老大又一直臥病在床,他爺爺前陣子還走了沒多久,家裡全靠我這麼個老不死的一把屎一把尿撐著。”
她說著就摸著一旁耷拉著鼻涕的孫子腦袋,開始嗚咽著嚎哭起來:
“我就想留點好吃的給這苦命的娃,誰知道這死丫頭一點也不懂事,嘴啊饞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餓死鬼投胎來的,老想吃她弟的零食!”
“確實,江家也挺慘的……”
“隻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佑你自己不養娃,你不知道養兩個孩子有多難……”
“就是說,她再怎麼樣也是孩子的親奶奶,總不會把她餓死吧?”
“是,是叔叔給我買的……”
江寧的聲音細弱蚊蠅,小心翼翼。
“你說什麼?”
江寧看了一眼陳佑,仿佛從他的眼裡汲取了勇氣,而後聲音也變得大聲了些。
“是,陳叔叔給我買的零食。”
“好,好好!你這孩子,有人撐腰還蹬鼻子上臉了是吧!”
江奶奶聞言瞬間紅溫,說著便指著江寧喃喃罵道:
“就算是叔叔買的,分給你弟弟吃怎麼了?你還有理了是吧!這麼喜歡黏他,你乾脆讓他給你飯吃得了!”
江奶奶咬牙切齒,言語裡儘是惡毒的咒罵:“我們老江家,從今往後絕不為這賠錢貨花一分錢!她就是去街上討飯,被人拐還是餓死了,也不關咱家的事!誰愛養,誰養!”
刺痛的話語就像尖刀一樣,誰能想到,這樣的話竟然來自於血脈相連之人的口中。
以至於陳佑都忍不住給江寧捂上了耳朵——
不能再讓她受到更多傷害了。
於是,一個想法在陳佑的內心裡變得堅定:
“你不養,我養!”
陳佑將瘦弱的小江寧護在懷中,“我來把這孩子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