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齒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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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冬至夜,莫高窟第16窟

崖壁上的風哨貼著窟簷嗚咽,程雪縮了縮凍僵的脖子。煤油燈在她腳下拉出扭曲的影子,將壁畫上的菩薩割裂成光怪陸離的碎塊。這是她駐窟的第七個月,依然無法習慣子夜時分的莫高窟——八百餘座洞窟在月光下像無數張開的嘴,吞了千年佛號,吐出來的儘是砂礫摩挲聲。

“唐代青綠山水的疊染,顏料層不過發絲薄……”她默念著修複手冊,刀尖探向《五台山圖》山巒處的剝落。可當刀刃挑起一層細若蟬翼的石膏時,金屬碰撞聲突兀地刺破寂靜。

“哢嗒。”

刀尖下的裂隙裡,一抹銅綠泛著冷光。程雪的呼吸驟然收緊——壁畫夾層裡竟嵌著枚機械齒輪!

青銅齒輪約莫鴿蛋大小,輪齒間卡著半片朱砂染紅的絲帛。程雪的手在顫抖,那些被師父趙秉忠痛斥“莽撞”的過往,此刻都化作冷汗滲進棉襖。她忍不住用指腹摩挲齒輪中央的陰刻“鄒”字,那凹痕的觸感竟與腕間燙傷疤出奇相似。

窟頂忽地砸下一串砂粒。程雪猛抬頭,正對上麵北壁藥師經變裡的夜叉。白日裡猙獰的護法神,此刻在煤油燈搖晃的光暈中咧嘴似笑,眼珠詭異地偏轉了半寸,直勾勾盯著她裸露的左腕。

“誰在那兒?”她攥緊齒輪後退,後腰撞上支窟柱的圓木。積年塵埃簌簌落下,混著遠處若有若無的誦經聲。

那絕不是漢傳佛教的韻調。

戌時三刻,狂風卷著雪粒子砸向九層樓簷角。程雪蜷在雜物間的草席上,銅齒輪貼身藏著發燙。腕間疤痕在黑暗中脹痛,那是她十二歲生辰那日,醉醺醺的父親用銅煙槍烙下的。

“賠錢貨也配姓康?”男人噴著酒氣,燒紅的煙鍋按在她腕上滋滋作響。母親程璧衝進來時,帶翻了桌上半碗胭脂,那抹猩紅潑在父親要價三十斤糧票的北魏陶俑上。

三日後,母親抱著她跪在敦煌文物局門口。檔案科的老王頭掀開她衣袖,瞥見燙疤的瞬間變了臉色:“康家的飛天烙……這丫頭我們要了。”

此刻,隔壁傳來趙秉忠劇烈的咳嗽。這位敦煌研究所首席修複師,正用程雪熟悉的、摻著痰音的語調嗬斥助理:“第205窟的石膏補得比戈壁灘還糙!讓那康家塞來的野丫頭……”

程雪咬住被角。所有人都說她沾了康氏宗族的光,卻無人提及母親被逼投井那夜,六隻綠釉陶駱駝是如何在她懷裡碎成齏粉。

五更天,程雪被掐醒時,齒輪正抵著喉管。

“交出來。”趙秉忠渾濁的眼球在鏡片後泛著血絲,左手死死按住她腕間傷疤。老人慣用的豬鬃刷戳在她頸側,刷柄暗槽裡隱約可見半截刀尖。程雪赤腳奔逃在崖壁棧道時,混著雪水的血正從掌心滲向齒輪。趙秉忠的嘶吼被狂風卷碎,隻斷續傳來“……康成業要活的……”。

三百米外的榆林窟裡,飛天壁畫在雷光中忽明忽暗。程雪跌進第3窟的刹那,閃電精準劈中窟頂藻井——曼陀羅紋樣的青銅機括轟然洞開,雪光照亮窟底深井中成堆的骸骨。每具骸骨的腕間都烙著與她相同的疤痕,最頂層那具女屍的旗袍上,赫然彆著母親程璧的琉璃胸針。

“等你十年了。”絳紅衣袍的老尼自暗處現身,九轉鎏金杖點向井底,“這些才是丹青世家康氏的正統血脈,你不過是康成業仿製飛天機械的活容器。”

窟外傳來密集腳步聲,夾雜著金屬機括的咬合聲。老尼忽然掀開眉心朱砂痣,皮下植入的微型羅盤指針瘋轉:“申時三刻,北鬥第二星入亢宿——跑!”

“您教過我,修複師的手要乾淨。”程雪極力壓住顫抖,餘光掃過師父布鞋邊緣——那裡沾著榆林窟特有的赭石泥。

趙秉忠冷笑,忽然扯開她衣襟。銅齒輪滾落草席的瞬間,窟外炸響悶雷。閃電劈開夜幕的刹那,程雪看見師父的虎口處紋著枚倒懸蓮花——與陶俑底款上的康氏家徽如出一轍。

卯時初,雪停了。程雪攀在無路崖的裂隙間,齒間咬著老尼臨彆塞來的青銅鑰匙。崖底二十裡外,五輛解放牌卡車碾過冰河駛向莫高窟,車轍印很快被風沙吞沒。

鑰匙柄端刻著三行小字:

「光緒二十六年,王道士啟藏經洞」

「康有為攜星圖至此」

「程璧取天機匣,甲子年冬至」

半枚齒輪在她懷中嗡鳴,與北鬥七星的方位共振。青灰色晨靄裡,程雪突然讀懂母親遺書裡那句謎語:

“莫高窟是表盤,我們是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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