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燈火搖曳。
昏黃的光暈映照著徐驍那張沉肅如鐵的麵龐。
他端坐於太師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篤,篤,篤。
沉悶的聲響,如同敲在人心尖上。
門外那石破天驚的哭嚎,並未讓他有絲毫動容。
隻是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
“滾進來。”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門“吱呀”一聲被粗暴撞開。
一道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
“噗通”一聲,身影直挺挺跪倒在徐驍腳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正是“死而複生”的徐鋒。
“爹!爹啊——!”
徐鋒哭得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臉上混雜著汙濁的泥水和滾燙的淚水,哪裡還有半分平日裡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模樣。
“兒……兒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嗚嗚嗚……”
他懷裡還緊緊抱著那隻同樣濕漉漉、瑟瑟發抖的黑色小獸。
此刻,他將小獸高高舉起,仿佛在獻上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爹您看!您快看!”
“這……這是神獸!是它!是它帶著兒從懸崖底下爬上來的!”
“要不是它,兒……兒就真的摔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啊!嗚嗚嗚……”
徐驍垂下眼簾,目光先是落在徐鋒那張“慘不忍睹”的臉上。
隨即,又緩緩移到那隻不住發出細微嗚咽的虎夔幼崽身上。
眼神複雜難明,深不見底。
他沒有立刻去扶起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
也沒有伸手去接那所謂的“神獸”。
空氣仿佛凝固了片刻。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半分喜怒。
“哦?神獸?”
“我北涼境內,何時出了這等能救人性命的神獸?”
徐鋒猛地抬起頭,臉上兀自掛著清晰的淚痕。
眼神中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極致慶幸,以及一絲孩童般的邀功意味。
“兒也不知道啊!”
“掉下懸崖後,兒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醒來時就在一個冰冷的水潭邊上!”
“這小家夥就一直舔兒的臉,還……還給兒找野果子吃!”
“後來兒就帶著它,順著水流,一路摸爬滾打,摔了無數跤,才……才撿回一條命!”
“爹,您說,它是不是老天爺派來救兒的?”
他說得情真意切,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配合著懷裡虎夔幼崽適時發出的幾聲低低鳴叫,倒也真像那麼回事。
徐驍終於伸出手。
卻不是去扶徐鋒。
而是慢悠悠地探向那隻蜷縮著的虎夔幼崽。
小獸似乎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威壓,猛地縮了縮脖子,拚命往徐鋒懷裡鑽得更緊了。
“虎夔。”
徐驍淡淡吐出兩個字,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倒也稀罕。”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徐鋒身上,帶著審視。
“隻是,能從青城山那萬丈懸崖下生還,還能帶著一隻剛出生的虎夔幼崽回來……”
“鋒兒,你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
徐鋒心中猛地一凜!
老狐狸果然不好糊弄!
麵上卻依舊是那副驚魂未定、帶著點傻氣的模樣。
“爹,兒……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大概是娘在天有靈保佑吧……”
“吳素……”
提及這個名字,徐驍眼中清晰地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與追憶。
但這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便被更深的威嚴所吞噬。
“起來說話。”
“是,爹。”
徐鋒這才鬆開抱著徐驍大腿的手,胡亂抹了把臉。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依舊緊緊抱著那隻虎夔幼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依靠。
徐驍看著他這副“驚魂未定、心有餘悸”的模樣,心中念頭百轉千回。
褚祿山的回報言之鑿鑿,徐鋒墜崖,絕無生還可能。
可現在,人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這小子,當真是命不該絕,另有際遇?
亦或是……這本身就是一出他自導自演的戲?
無論如何,人活著回來了。
有些計劃,就得變一變了。
“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歇著。”徐驍語氣似乎緩和了些許。
“你大哥過幾日便要啟程,去江南遊曆一番。”
徐鋒聞言,臉上立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擔憂。
“大哥要去江南?”
“爹,那江南之地,魚龍混雜,人心險惡得很呐!大哥他……他性子那麼單純,此去豈不是太危險了?”
徐驍瞥了他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正因如此,才要讓他去曆練曆練。”
“溫室裡的花朵,永遠成不了能為北涼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
徐鋒眼珠飛快一轉。
立刻,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這次,他的聲音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大義凜然”和“慷慨激昂”的勁頭。
“爹!”
“大哥乃我北涼世子,身係三十萬鐵騎的未來,身係北涼的安危,萬萬不可輕易涉險啊!”
“兒不才,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賤命一條,不怕死!”
“不如……不如就讓兒替大哥去江南受這份苦吧!”
“也好讓兒為北涼,為爹,為大哥,儘一份綿薄之力!”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擲地有聲”,仿佛真是為了兄長和北涼,甘願犧牲自己,奔赴險地。
徐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嘴角似乎極其隱晦地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這小子,演戲的本事,倒是越發長進了。
也罷。
既然他主動請纓,倒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和安排。
“嗯,你能有這份心,很好。”徐驍故作沉吟片刻。
“也罷,鳳年留下,你便代他去江南走一遭吧。”
“不過,江南不比北涼,人心叵測,你此去,須得萬分小心。”
說著,他從一旁的暗格中取過一件疊放整齊的物事,遞給徐鋒。
那是一件內甲。
“這是蛟鱗寶甲,乃是取東海千年蛟龍之逆鱗,輔以天外寒鐵絲線鞣製而成。”
“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你貼身穿好,或可保你一命。”
徐鋒臉上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雙手顫抖著接過寶甲。
寶甲入手異常沉重,觸感冰涼滑膩,仿佛活物。
細密的鱗片在燈火下泛著一層幽暗深邃的光澤。
他知道,這絕非普通的賞賜。
以他對這位便宜父親的了解,這看似護身至寶的內甲之內,恐怕另有玄機!
果然!
在他指尖觸碰到寶甲內襯那柔軟絲綢的瞬間!
一絲若有若無、極其隱晦、卻帶著陰冷粘膩感的氣息波動,如同跗骨之蛆,悄然傳入他識海!
是蠱!
一種極為隱秘歹毒的子母連心蠱!
母蠱定然就在徐驍手中!
隻要自己穿著這件寶甲,那麼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心緒的劇烈起伏,都可能被遠在北涼的徐驍清晰感知!
好手段!真是好父親!
徐鋒心中冷笑,麵上卻是一片感激涕零,聲音都帶上了哽咽。
“謝爹厚賜!爹對孩兒的關愛,孩兒……孩兒銘記五內!”
“兒一定貼身穿著,絕不脫下!絕不辜負爹的期望!”
徐驍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下去吧,好好準備,三日後啟程。”
“是,爹!”
徐鋒抱著那隻還在瑟瑟發抖的虎夔幼崽,捧著沉甸甸、暗藏殺機的蛟鱗寶甲,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腳步甚至還帶著點“虛弱”的踉蹌。
待徐鋒走後,書房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徐驍端起桌上早已冰涼的茶水。
抿了一口。
目光投向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幽深難測,不知在想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