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陣仗,就連定國公徐文壁都身體顫抖了一下,他偷偷看了一眼身後的蘇澤,這才稍稍安心,然後迎上了兵部尚書霍冀。
寒暄中禮貌又帶著生分,而剩餘的兵部官員都“無視”了蘇澤,也沒人上來接待他。
這一次蘇澤踏足兵部,整個兵部的態度就和前幾次截然不同。
果然,變法是一條孤單的道路。
所謂變法,就是打破原本的利益分配,勢必會觸碰到當權派。
武監就觸碰到了兵部的利益,兵部自然要將蘇澤視為敵人。
而這種敵意,不會因為兵部官員和蘇澤的私交而改變。
每一個人都是很難背叛自己的利益,在掌控權力的同時,也會被權力本身支配,霍冀這個兵部尚書,也必須要為兵部的利益而戰。
蘇澤也確定今天的辯論沒有僥幸。
一行人就這樣來到了兵部節堂,這一次的安排就和上次不一樣了。
兵部官員的座次都在上首,定國公和蘇澤的位置在下首,而且隻有椅子沒有桌案。
徐文壁的臉色有些難看,兵部這態度,是不吝嗇撕破臉了。
蘇澤倒是坦然,眾人落座後,兵部尚書霍冀寒暄了兩句,就宣布這次辯論開始。
這一次皇帝為了避免刺激兵部,連內廷太監都懶得派了,反正定國公徐文壁也會如實彙報。
緊接著徐文壁宣讀了皇帝的口諭:
“本次兵部堂辯後,兵部和定國公各上奏疏,詳議武監之事。”
這道聖旨就算是皇帝的發令槍,等徐文壁宣讀完畢,兵部尚書霍冀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
“陛下聖諭,議定武監章程,關乎國本,兵部上下不敢怠慢。首要一事,經費幾何?戶部度支艱難,去年東勝衛軍費、京營整飭開支甚巨。此‘武監’一開,營建、師儒、薪俸、學子廩餼、軍械耗用…樁樁件件靡費何止巨萬?此款從何而出?莫非仍要擠占兵部邊餉,抑或指望內帑?”
徐文壁瞥了一眼身邊的蘇澤,果然讓蘇澤說中了,兵部上來就撿起了最大的武器,錢從哪裡來。
兵部眾官員的目光也自覺掠過了徐文壁,他們也知道這位定國公就是擺設,真正來談判的是蘇澤。
蘇澤站起來拱手說道:
“霍部堂所慮極是。培養國之乾戚,非尋常育才可比。”
“陛下愛才心切,體恤邊臣勞苦,更念及武備乃社稷基石,陛下親任監正,武監生乃天子門生,武監入學後後的常例所需,皆如國子監廩生之製,全由內帑支付!”
這句話說完,兵部官員們紛紛議論開,顯然他們也沒想到,皇帝竟然這麼大方,願意將武監生的學費都給付了。
但是很快霍冀又抓住到了蘇澤的問題,他又問道:
“武監營造的費用呢?”
蘇澤說道:
“武監和國子監一樣,都是為國掄才,這筆錢自然應該國庫來出。”
兵部議論紛紛,顯然對這個結果不滿意。
不過蘇澤也不用他們滿意,霍冀上來就拋出財政問題,就是為了拖延武監設立。
現在皇帝既然同意了出資,這個問題就已經不是問題了。
至於營造費用看起來很大,實際上現在武監可以用國子監的校舍,整飭下先將就用一用就是了,相比每年都要支出的學費,這筆錢可大可小,完全可以先把武監辦起來。
而且蘇澤還有一個籌款的辦法,他準備單獨寫在奏疏裡。
兵部官員們的臉色也嚴肅起來,霍冀的眼神微動,他也感受到了皇帝的決意,那霍冀也要考慮自己的站隊了。
徐文壁神色激動的看著蘇澤,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兵部官員們,在蘇澤這一番出擊下,氣勢上泄了半成,果然抱緊蘇澤的大腿就對了!
霍冀沉默,兵部侍郎曹邦輔表態,他問道:
“既言‘育才’,當以何育之?兵書戰策、韜略方略,博大精深,當聘何等賢才為師?所授課程、所用教材,如何審定?若任草莽不學之輩充任教習,誤人子弟事小,若灌輸些無君無父、悖逆祖訓的歪理邪說,豈不禍及京畿?”
又中了!
徐文壁對蘇澤的敬佩更深了,兵部果然拿“教務”這件事開刀了!
蘇澤不疾不徐的說道:
“曹侍郎所憂甚是。養正育才,其責匪輕。武監教務大綱、教材編撰、師儒延請,確需縝密規劃。”
“此等費心勞神之瑣務,非在下一介‘教習長’所能全攬,亦非國公所長。鄙意,此等學務細事,當由兵部遴選飽學之士、知兵之員牽頭,會同五軍都督府、翰林院兵科官員,悉心擬定,呈陛下聖裁禦覽。”
兵部眾人倒是有些意外,蘇澤倒是沒有在教務擬定這件事上多做糾纏,要知道蘇澤在武監掛的職位就是這個“教務長”。
曹邦輔對蘇澤十分的熟悉,見到蘇澤“退後一步”,反而皺起眉頭來,顯然蘇澤還有後手。
果不其然,蘇澤又說道:
“然,有一請霍部堂、曹侍郎體諒: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紙上談兵趙括之流,絕非陛下所期。故延聘之教習,無論出自兵部、都督府或軍中宿將,除熟稔典籍外,必得允其曾親曆行伍,通曉戰陣實務,能操練兵馬,善施號令。所授課業,亦須包含真機演訓、實地操練之項。此標準,乃武監育人根本,萬望諸公慎之又慎。教材無論何人撰寫,最終亦需陛下親定。”
果然!
曹邦輔就知道,蘇澤從來都是以退為進的。
在讓出了教材編訂的權利,卻將教官的選任權力收到了皇帝手上。
這也確實是蘇澤的作風。
無論教材是什麼,和武監生接觸最多的,必然還是武監的教官。
而蘇澤提出的,要求有實戰經驗才能擔任教官,避免紙上談兵,兵部也沒辦法反對。
曹邦輔一時語塞。
兵部接下了最繁重的編教材的工作,蘇澤卻牢牢抓住了“選任教官”這個核心權力,兵部隻得到了名份上的好處,偏偏又沒有合適的理由反對。
兵部尚書和兵部侍郎連續上場,都在蘇澤手裡吃了癟,兵部這邊的士氣更低了。
緊接著,兵部又開始挑刺。
一名官員站起來說道:
“蘇翰林所說,武監最忌紙上談兵,可武監所學的,終究還是紙上的東西。”
蘇澤立刻說道:
“這也是蘇某要說的,武監和國子監不同,武備軍事終究是要實戰的,最忌諱紙上談兵,也最要因地製宜,培養戰場上切實可用的人才。”
“蘇某構想,在武監設置‘步兵科’、‘騎兵科’、‘炮兵科’,分彆根據實戰進行授課,同時也要輔以軍事訓練。”
這名官員追問道:
“如何在武監軍事訓練?”
蘇澤說道:
“武監,自然要和軍營一樣,教官就是武監生的長官,進入武監後,就要和當兵一樣遵守軍紀,接受軍事化的管理。”
“在研習兵法之外,也要進行體能訓練,適當時候可以在京營進行模擬軍訓,或者實戰對抗演練。”
蘇澤又簡單將軍訓和實戰演練的方法說了一遍,這下子兵部官員也沉默了。
蘇澤設想十分的周全,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如果真的按照這個方法培養,就算出不了傑出的將領,至少也是合格的軍官。
又有官員站起來提問,從學製設置,到具體的規章製度,蘇澤都迅速給出了回答,兵部這邊更泄氣了。
蘇澤內心微笑,他穿越前的各國基本上都用的這套軍校體係,自然是十分完備,彆說是兵部這些文官,他寫信和戚繼光討論的時候,戚繼光也是大為拜服,誇讚蘇澤有孫武之才。
兵部這邊的氣勢越來越低,這時候武選司郎中王沐恩站起了起來。
兵部武選司郎中,也被稱之為“武選郎”,這是和吏部文選司郎中一樣,是含權量最高的幾個六部郎中。
世襲授職,就是武選司的職權。
所以王沐恩可以說是整個兵部上下,最反對武監的官員。
他急匆匆的說道:
“蘇翰林以上所言,生員學成,能否效力,效力何方,效幾何力?終究需兵部銓選授職!若所學非所用,所用非其才,豈非空耗國帑?更況,百戶、千戶、指揮使世職承襲,關乎世襲罔替,《大明會典》鐵律,皆由兵部核驗。武監所授,莫非欲代行銓選之權?!”
這句話問的尖銳,氣氛更緊張起來。
徐文壁緊張的看著蘇澤,雖然兵部集火的目標不是他,但徐文壁掌心冒汗,如果不是蘇澤在旁邊,他早就撐不住要逃跑了。
蘇澤胸有成竹的說道:
“王選郎所言極是!蘇某也沒有要違逆《大明會典》的意思!”
“武監所授,絕非要僭越銓選祖製。世襲軍職,關乎社稷根本,武監生亦需依《會典》向兵部申請勘驗襲替,此乃天經地義!”
“但!”
一個“但”字,節堂的氣氛快要凝固,徐文壁拉了拉領口,試圖多呼吸一些空氣。
“然,兵部授予的是‘位’,一個百戶之‘位’,該有何等祿俸,何等田產,自有規製。陛下設立武監之意,是為大明練就實能實乾的軍官!故,武監所考者,乃是‘能’!是領兵、練兵、臨陣、運籌之‘實才’!”
“鄙議:武監生兩年肄業,學考並行。其最終考核成績,當由學中師儒、監丞、教習長等公議確定排名。此排名,並非授職!而是用於……”
“決定其襲替世職後的‘差遣安置’——即,實際職司去往何處,統轄何兵,承負何責!”
“例如,同為百戶之位。成績最優者,可自請去往九邊要衝,或入京營標兵效力,更有機會參與新式火器營操演;中者,分派各衛要職;末者,則留任原衛所承祖職。”
“考績列前者,可優先擇選有晉升之望、能建功勳之實差;後者則承乏補缺。如此,世家子弟襲位,既合國法;其才乾高低,亦得‘實差’厚薄以彰之。”
“此謂‘各安其位,各儘其能’!功名出於勤勉,前途係於才具。既可激勵武監生奮力向學,又可確保所出人才皆適實任,不負國恩!此方為辦武監之本意。”
“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廳堂內一片死寂。兵部官員臉色極為難看,卻又無法立刻反駁。
兵部保住了世職認證的傳統權力(麵子),但實打實的“差遣”——也就是軍官的真正權力、建功機會,其分配權被武監內部的成績排名攫取了。這無異於掏空了兵部對軍官實際前途的控製力。
霍冀麵沉如水,顯然在衡量這方案的份量。
武選司郎中王沐恩臉色最難看。
這場辯論不是話術上的爭辯,雙方爭的是解決方案。
蘇澤能提出解決方案,如果自己不能拿出更好的方案,那皇帝肯定會支持蘇澤。
王沐恩甚至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向蘇澤提問,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問,將這個問題繼續模糊化。
很顯然,蘇澤對兵部的出招都有了預判,也都想好了解決的方案,可兵部卻對蘇澤的意見沒有更好的反駁意見。
總不能和言官一樣,都用一句“祖宗之法”來壓蘇澤吧?
就算這樣,在辯經上想要辯過一名翰林庶吉士?
霍冀沉默良久,手指輕叩桌麵,目光在蘇澤平靜的臉和徐文壁緊張的臉上掃過。
霍冀也明白,繼續辯論隻會輸得更慘。
他需要時間來針對蘇澤的種種方案挑刺,於是霍冀說道:
“蘇翰林高論,實啟茅塞。然茲事體大,牽涉祖製國典,非一言可決。兵部需,需,詳加研議。今日之議,權且至此。”
“按照陛下口諭,議後再各自上書,奏陳聖裁吧。”
這下子徐文壁對蘇澤心服口服了!
隆慶皇帝給他的口諭,本來是給徐文壁和蘇澤一個兜底,其實就是“實在鬥不過朕撐你”的意思。
可徐文壁沒想到,這反而成了兵部的遮羞布,霍冀提出要會後奏請聖裁,其實等於承認今天辯論失敗。
兵部無法在大義和實施細節上駁倒蘇澤,隻能停止辯論,再商議對策。
徐文壁下定決心,在武監的事情上,他一定要和蘇澤保持一致,以後蘇澤在武監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等從兵部出來,蘇澤對著徐文壁說道:
“定國公,堂辯的奏疏就由下官起草吧。”
徐文壁忙不迭的說道:
“蘇翰林儘管寫,本公隻要署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