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的驚變,震動了整個東都。
當天下午,坐上回府的馬車之後,楊三夫人險些沒把自己的大腿給拍青了!
“怎麼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真是一點都沒想到!”
楊三夫人由衷地說:“這誰能想得到?!”
楊仙仙津津有味地品味著萬家的八卦:“真沒想到,莊太夫人原來還有過這種過往?”
楊三夫人冷笑道:“也就是時移世易,萬家又出了一位相公,那些舊事才漸漸地沒人談了,你不是說萬道惠的母親紀氏夫人張狂?那是因為你沒見過當年的莊太夫人!”
她說:“這位的性情本來就很桀驁,因為那樁私情顏麵掃地,匆忙下嫁萬家,更是一萬個不情願,當著外人的麵,對待丈夫就像嗬斥豬狗,打死幾個奴婢,更是家常便飯。”
這麼說著,楊三夫人自己都覺得諷刺:“人的命還真是很難說,英國公太夫人打蛇也是專打七寸——當年在先帝麵前,她咬死了不許讓莊太夫人嫁給那男人做續弦,還要莊太夫人把孩子打掉,釜底抽薪,真是太狠太絕了!”
楊仙仙這會兒聽著,也覺得唏噓:“莊太夫人因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楊三夫人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來:“後來她大概也急了吧,如她那樣驕狂的女人,怎麼能接受丈夫納妾?”
楊三夫人回憶著說:“不知道是打什麼時候開始,她居然也開始做善事了,施米施粥的,還大筆地給濟慈院捐錢,大概是想積德行善,祈求上天賜給她一個孩子?隻是到了也沒能如願。”
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楊三夫人也記得不是很真切了。
將思緒轉到今日之事上,她由衷地道:“英國公太夫人做事,真是滴水不露。”
楊仙仙不明所以道:“怎麼說?”
楊三夫人就告訴女兒:“你有沒有注意到太夫人拿出來的莊太夫人的那封認罪書?那紙張都有些泛黃了,可見已經存留了很多年——這東西一直在手裡,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不拿出來?”
楊仙仙畢竟不傻,思緒一轉,便有了結論:“她在等先帝大行!”
英國公太夫人的女婿早就在地下成了灰,莊太夫人也有了報應,但對於英國公太夫人來說,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
她其實還有另一個仇恨的對象——當年勸說先帝將此事輕輕放下,又希望讓莊太夫人嫁過去做續弦的莊太夫人的姐姐,也就是如今的太妃!
可那時候英國公太夫人無能為力。
但是當先帝大行之後,當今上登基之後,當中宮皇後楊氏與太妃不睦、多有齟齬的時候,那封認罪書,就能派上用場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隻要有了那麼一個由頭,想網羅什麼罪名,不都很簡單?
楊仙仙揣測著,用不了多久,估計大伯母就會進宮了。
再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事兒真是從頭到尾都透著一股新奇。
她說:“怎麼也沒想到,最後居然是樊九九坐收了漁翁之利。”
楊仙仙有點不解:“阿娘,你說英國公太夫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呀?”
楊三夫人溫和注視著自己的女兒,輕輕說:“仙仙,你還沒有做母親,所以你不明白。”
英國公太夫人用自己的後半生來緬懷女兒憲娘。
沒有人理解她。
即便是憲娘的父親、她的丈夫也不能理解。
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
英國公府也會有些後輩,懷著一點小心思,隔三差五地去給她請安。
亦或者覺得自己的女兒、孫女生得有些像憲娘,就鼓動著她們去英國公太夫人麵前打轉。
說到底,都是覺得英國公太夫人沒有血脈後嗣,卻擁有著那麼龐大的一筆財產,希望從中謀求到一點好處罷了。
隻有樊九九沒有財貨上的所求,是為了尋覓自己生母的一點蹤跡,找到英國公太夫人麵前去的。
那個傻乎乎的,據說是先天癡愚的小娘子,為了自己的母親,不惜撕破還算平和的生活假麵,一定要尋到隱藏在幾十年前的真相。
英國公太夫人從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也從她身上看見了憲娘的影子。
她是個固執的瘋女人。
她多年之前就同女兒一起死去,隻有軀殼含恨留在人間。
她情願把一切都留給九九。
起碼那個傻乎乎的,據說是先天癡愚的小娘子,真的能夠理解她,明白她的心意。
……
萬道惠覺得很不公平。
“她憑什麼呀!”
她實在是氣不過:“那個傻子跑到英國公府去,踩著我們家和莊家的顏麵假模假樣地說了一通話,最後英國公太夫人就稀裡糊塗地把所有財產都留給她了?!”
萬道惠難以理解:“真是匪夷所思!”
萬道靖在她旁邊歪著,正低頭在剝一隻紅橘。
他看妹妹這副氣咻咻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玩兒:“高興點,這不是好事嗎?”
萬道惠氣道:“這有什麼好的?!”
“怎麼會不好?”
萬道靖理所應當地說:“她這麼年輕,都還沒有成年,人又蠢,你指望她能管出個什麼好來?早早晚晚都是咱們家的。”
想了想,又說:“本來也是啊,要不是我們好心收留她,誰知道她現在是死是活。”
紀氏夫人斜了他一眼:“英國公太夫人說了是給九九的,那就是給她的,英國公都認了,我們難道還能說二話?”
她神色嚴厲,說:“這些話在自己家人麵前說說也就算了,到了外邊,一個字都不準提!”
萬道靖笑嘻嘻道:“知道了阿娘,我又不傻!”
又掀開車簾,向外瞧了一眼:“她人呢,回來了嗎?”
紀氏夫人微微搖頭:“還在英國公府呢。”
相較於兩個孩子,她看似沉穩,隻是心裡邊的情緒也不是不跌宕起伏的,這會兒再開口,聲音稍顯急促,多多少少也泄露了一點情緒。
她說:“回去再等等,要是天黑了還沒回去,就使人去英國公府問問,畢竟九九還小,一個小娘子在外邊,叫人不放心。”
……
當天晚上,九九果然沒有回去。
紀氏夫人使人去問,九九就跟來人說:“我今晚在這兒替太夫人守靈,不回去了。”
紀氏夫人聽了,不由得皺起眉來:“又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她怎麼在那兒守靈?”
第二日又有人來傳話,悄悄說:“昨晚在英國公太夫人的靈前,英國公將樊小娘子認為義妹,讓她作為孝女,替英國公太夫人守靈送葬。”
紀氏夫人聽了,眉頭不由得擰了個疙瘩,見到丈夫之後,不無頭疼地跟他說:“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又低聲問:“舅父那邊,是否需要去走動一趟?”
萬相公瞧了她一眼,臉色神色漠然。
他說了句:“什麼都不必做。”便轉身去了書房。
紀氏夫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無言。
……
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倒是很沉得住氣。
英國公太夫人壽宴當日,回府之後在家緩了一夜的神,第二日清早,才進宮去見楊皇後——作為中宮之母,她當然是有入宮門籍的。
楊皇後聽母親說了昨日的一場變故,也覺唏噓,再見了那份認罪書,展開瞧過,實在不能不覺得驚愕:“這真是莊太夫人親筆所書?”
“應該是真的。”
世子夫人思忖著說:“依照英國公太夫人和莊家的關係,她沒必要撒一個輕而易舉就被戳破的慌,且當時莊尚書也看了這份認罪書,如若果真不是莊太夫人的手筆,他為什麼不曾開口否認?”
楊皇後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隻是百思不得其解:“阿娘,你說,英國公太夫人是怎麼拿到這份認罪書的?她是直接從莊太夫人手裡得到的,還是經過什麼人,輾轉之後到手的?”
依照莊太夫人那樣的性情,事發之時,輿論非議最盛的時候都沒能迫使她對英國公太夫人低頭,是什麼人,在什麼境況之下,能夠讓她親筆寫下這樣一份認罪書?
這個問題,世子夫人想了一整晚都沒有結果。
她苦笑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估計已經跟隨英國公太夫人到了地下,再難以為人所知了。”
母女兩人相對疑惑,各有所思,這會兒外邊宮人低聲來稟:“娘娘,貴妃聽說咱們夫人入宮,特意前來問候。”
楊皇後聽後漠然一笑,說:“貴妃是正一品內命婦,又育有皇嗣,何等尊貴,專程來問候我母親,叫外臣知道了,不得議論寧國公府跋扈嗎?”
她吩咐宮人:“前天瓜州才進了一些皮子來,挑些好的給她,拿去給兩位皇嗣做袍子吧,說我謝她的盛情。”
宮人應聲而去。
世子夫人聽了就笑,說:“這盛夏的天,就算是有了好皮子,做一身袍子,也穿不住呀。”
“我就是知道穿不住,才專程給她的。”
楊皇後冷笑一聲,森森道:“從前倚仗著生了兩位皇子,她就敢叫娘家鼓動言官上表,說即便是民間,無子也該出妻,覺得我這個位置就該是她的呢!現在怎麼不狂了?狂啊,繼續狂,看陛下會不會為了美人不要江山!”
世子夫人知道貴妃因何轉變了態度,也正是因為知道為什麼,所以此時此刻,身在宮中,才更不能評說此事。
楊皇後反倒沒那麼多忌諱,嗤笑一聲,告訴母親:“她想把兩個孩子給我養呢,這時候想起來他們也得管我叫一聲母親了,早乾什麼去了?我才不接這個爛攤子!”
世子夫人隻是微笑,並不言語。
楊皇後也不在乎,頓了頓,悄聲告訴母親:“就是前幾天的事兒,國師又一次向陛下進言,應該殺掉貴妃,以此來安撫定國公府,陛下仍舊不肯,便再次擱置了。”
世子夫人仍不做聲。
楊皇後明白母親的顧慮,也不強迫她開口,她隻是覺得有點心灰意冷:“這宮裡的日子,真是沒意思透了,道理就是那麼個道理,我明白,貴妃也明白。”
她說:“陛下的確喜歡她,但也不可能為了她連江山都不要,之所以不肯,還是為著天子的顏麵,隻是如今定國公懸兵在外,不肯還朝,即便是拖延,又還能拖延多久?她是真的怕了。”
世子夫人由衷地歎了口氣。
楊皇後問她:“今次英國公太夫人做壽,定國公世子去了嗎?”
世子夫人微微搖頭。
楊皇後見狀,也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
……
世子夫人進宮的消息,瞞不過宮裡的有心人。
而這個有心人,又必然包括了太妃。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亡故之後,從前的莊貴妃成了太妃,即便從前再如何位同皇後,她也終究不是皇後。
當今對待這位跋扈的貴妃並沒有什麼好感,登基之後,太妃自然就得靠邊站。
而中宮皇後楊氏昔年在為太子妃的時候,也沒少受莊貴妃的閒氣,這會兒一朝翻身,就更不會對她客氣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因為這緣故,今上的貴妃尹氏,反倒一開始就同太妃走得很近,她的兄長從前也在莊尚書手底下做事。
這會兒又勸說今上:“先帝臨終之前,最掛念的就是太妃,雖說終先帝一朝,太妃都沒有被冊為皇後,但六宮都以皇後的禮節來對待她,如今先帝大行,咱們這些後輩對待太妃若是失了敬重,不免叫臣民非議。”
天子多多少少也明白貴妃的心思,又有心冊立貴妃所出的長子為儲君,便也就認可了她的說法,雖然沒有給太妃皇太後的名號,但卻給了她相應的待遇。
尹貴妃與太妃,就這麼順理成章地上了同一條船。
昨天英國公府的事情一出,太妃就接到消息了,驚怒之餘,也覺得疑惑——英國公太夫人究竟是怎麼拿到的那份認罪書?
想到這裡,她腦海中猝然劃過了一道閃電,緊跟著,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太妃想明白了。
她猝然起身,幾瞬之後,終究還是無力地坐了回去。
這一整日,她幾乎都沒再說話,一直到第二日,聽人回稟,道是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進宮了。
心腹有些不安:“太妃娘娘……”
“怎麼,你怕了?”
太妃掀起眼簾來,淩厲美豔的丹鳳眼上挑,仍舊能夠看出年輕時候的風華絕代。
她隨意地往軟枕上一靠,輕蔑道:“英國公府那個老東西是在詐我。”
“我的妹妹,我自己知道,她可能會寫下自己的罪狀,但是一定不會說出我的事情來,區區幾張紙,能奈我何?”
隻是此時此刻,太妃已經猜測到英國公太夫人是憑借什麼要挾莊太夫人就範的……
她不由得閉了下眼:“那個老東西,比我想的還要狠毒得多!”
幾瞬之後,太妃重又睜開眼睛,略帶著點遲疑,問親信:“那個上門去問起這事兒的,就是我之前見過的,萬家的那個傻丫頭?”
親信說:“一點不錯,就是她。”
太妃聽得有些訝異,失笑道:“當時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她還有這份膽色呢。”
歲月格外地恩待她,她的笑聲像銀鈴一樣輕快,絲毫聽不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親信垂手侍立,低頭不語。
半晌過去,太妃終於笑夠了。
她停下來,用手帕小心地揩掉了笑出來的眼淚,仔細不要弄皺了自己的肌膚。
太妃說:“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我要她死!”
親信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