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周興便起床了。他穿著防水腰靴,踩著深秋的露水往啞巴河趕。地籠網昨天傍晚就下好了,此刻浸在淺水裡,遠遠地望過去,像幾條蟄伏的灰蛇。
周興踏進涼津津的河水,上身衣裳被晨風吹得撲撲作響,心裡頭卻惦記著地籠網裡的收成——前幾日,父親周大生隻放了幾條蚯蚓作為餌料,便從地籠網裡撿到了一隻甲魚,他充分準備,用了豬肝條作為餌料,不可能捕捉不到。
最靠近岸邊的地籠網先露頭。周興攥住浮漂繩往上提,濕漉漉的網麵破水而出時,他聽見網兜裡有撲騰聲。
“有貨!”他咧嘴一笑,手上的動作越發迅速了。
地籠網拖到岸上後,隻見兩隻暗綠色的甲魚正縮在網眼裡,爪子扒拉著網線,圓鼓鼓的眼睛透著慌張。
大的那隻甲魚足有小臉盆大,裙邊厚實,正伸長脖子試圖咬向周興的手指。
“看不出你這小樣兒,還挺凶惡的嘛。”周興蹲下身子,右手拇指和食指卡住甲魚背甲兩側,指尖觸到硬殼邊緣的軟肉,涼絲絲的。那甲魚四爪亂揮,尾巴拍打地麵,發出“撲棱”聲。
他熟練地將它翻過來,看它肚皮上的花紋——金黃帶黑紋,是地道的野生貨。
第二隻甲魚縮成緊實的球,周興用膝蓋壓住它的背殼,左手扳開一條腿縫,順勢將它拽出網眼,掌心能感覺到它掙紮時的力道。
不過,一張地籠網裡同時出兩條大貨,還是不多見的。大多數地籠網裡,一隻甲魚也沒有。好在沒有甲魚,還有一些魚蝦,黃鱔、泥鰍,黑魚、鯰魚、鯽魚、鯉魚之類都有,也算是收獲頗豐了。
陽光爬上河岸時,六隻甲魚已整整齊齊地趴在水桶裡。最大的那隻估摸有五斤,最小的也有三斤開外,裙邊都泛著健康的青黃色。
周興用粗麻布挨個擦拭它們背殼上的泥漿,指腹蹭過甲殼的紋路,像在撫摸一件得意的戰利品。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隻甲魚突然發力,竟翻身滾向河邊,他慌忙撲過去按住,膝蓋磕在石頭上也不覺得疼,隻是笑罵道:“你這廝想跑?沒門兒!”
水桶被甲魚的重量壓得沉甸甸的,周興提起時聞到一股混合著河水與泥土的腥氣,卻覺得比香水還好聞。
他數著甲魚數量,心裡默算著斤兩——二十多斤妥妥的,拿到榆州縣城發賣,少說能換千把塊錢。想到家裡的欠債又能減少一部分,周興嘴角往上一揚,腳步輕快得像踩在雲朵上。
晨霧漸散,周興提著兩隻水桶往回走,水桶裡的甲魚偶爾動彈兩下,撞得彼此殼響。他忽然覺得,這啞巴河哪兒啞巴了?分明滿是生活的聲響,滿是希望在撲騰呢。
因為不知道唐老板那家大排檔的小龍蝦銷售情況如何,周興這次去榆州縣城,也沒有帶太多小龍蝦過去。
四個水桶,兩桶小龍蝦,一桶甲魚,一桶黃鱔、泥鰍,都裝得滿滿當當。
“不得了啊,你居然捉到了這麼多野生甲魚?這玩意兒現在賣得可貴了,好幾十塊錢一斤。”廖司機看了周興的魚獲一眼,有些羨慕地說道。
他從甘草鋪鎮到榆州縣城,每天往返兩趟,雷打不動,一個月也才千把塊錢,這還是托了周興這廝的小龍蝦生意,每個月可多得三百塊錢的副業收入。
結果周興這廝,在啞巴河裡丟幾十張地籠網,就比他開公交車還要強了?
“這都是僥幸,半年能遇到一次就不錯了。現在是十月底,還有半個月左右時間,等到十一月中下旬,天氣轉涼之後,甲魚也好,黃鱔也罷,都要陸續冬眠,連小龍蝦也要過冬了,到時候我那幾十張地籠網,就真的隻能捕撈到一些小魚小蝦了。”
聽周興這麼一說,廖司機終於心理平衡起來。
他雖然平時掙得不多,但春運期間,卻能好好地掙上一筆,綜合來看,還是要比周大生、周興父子倆做小龍蝦生意還是要吃劃算一些的。
廖司機聽說周興在上次月考中考得不錯,便詢問他有什麼好的學習方法,能夠傳授給她的寶貝女兒廖麗雲。
“你看,我奮鬥半生,大兒子在星城做窗簾生意,不需要我在操心。唯有小女兒廖麗雲,連黃毛都能差一點兒把她騙走,我該怎麼敢把她往生意場上引?惟願她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找到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我也就再無遺憾了。“廖司機頗為感慨地說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理解理解。”周興讚同道,“不過我是一個文科生,廖麗雲決定讀文科,我還可以幫忙出謀劃策,她如果決定讀理科,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那是自然。我今天回去就和她商量一番,看她有無明確的想法。”廖司機點頭說道。
兩人在車上談天說地,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周興在唐胖子那家大排檔前麵下了車。他對廖司機說,自己今天呆在縣城的時間有些長,上午肯定趕不回去了,讓廖司機下午返程時,一定要記得來接他,到時候一並結清路費。
廖司機自然是同意的。
廖司機開車走後,周興便提著幾隻大桶,走進了唐胖子的這家大排檔,因為是上午,生意冷清,除了廚房裡有人忙活之外,店裡麵一個客人都沒有。
“老弟,你總算來啦。有好幾次,我想托廖司機給你捎句話,但考慮到你送來的小龍蝦不多,每天就幾塊錢的事情,便沒有多說什麼。你看這件事情,應當如何處理為好?也不能長期讓我吃虧嘛。”剛一見麵,唐胖子就開始向周興叫苦。
雖說三分錢每斤的進貨價格差不大,但日積月累,積少成多,那就不一樣了。榆州縣城的這些大排檔同行們,動輒可以搞一兩次小龍蝦的優惠活動,唐胖子若跟進,成本上吃不消。若不跟進,生意便要被彆人給搶走了。
“唐老板,不要著急,我今天就是為這件事情來的。做生意嘛,沒必要在這點成本上扣扣搜搜,關鍵是要有自己的拿手絕活。”周興笑言道。
“你的意思是說?”唐胖子疑惑道。
“來的路上,我都向廖司機打聽清楚了,榆州縣城這些大排檔,主要都在做麻辣小龍蝦這一種菜肴,事實上,麻辣小龍蝦的吃法可多了,像什麼香辣小龍蝦、蒜蓉小龍蝦、十三香小龍蝦、紅燒小龍蝦等,都各有特色,你把這些做法都學會,以後彆的大排檔對麻辣小龍蝦打折,你也對麻辣小龍蝦打折,但其他做法,價格還可以稍微提高一點。”周興自信地說道。
“味道如何?”唐胖子詢問道。對於食材來講,做法是次要的,關鍵是口味。如果不管口味好不好,他唐胖子自己都能開發出一二十道小龍蝦的做法,像什麼清蒸、白灼、乾煸之類,唐胖子都可以輕輕鬆鬆做出來。
“口味保管讓你滿意,比起麻辣小龍蝦,可以說隻好不差。”周興言之鑿鑿地說道。
唐胖子高興道,“如果口味不差,我這邊繼續買你的小龍蝦,即便價格再貴一點也無所謂。但你好歹得先給我做一個示範,讓我們店裡的人都品鑒一番再說。”
“行,那就來兩道開胃的。”周興很爽快地答應道。
他打算在眾人麵前,好好地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廚藝,當眾烹飪出蒜蓉小龍蝦、紅燒小龍蝦這兩道菜肴。
周興挽著袖口站在灶台前,案板上碼著剛洗淨的小龍蝦,青紅相間的蝦鉗還在微微張合。
唐胖子叼著牙簽晃過來,肥厚的手掌拍在他肩頭:“周老弟,今兒你可不能藏著掖著,得露兩手真本事啊?”
其他店員也紛紛跟著起哄,兩個廚師甚至搬著馬紮湊近了灶台,以便就近觀摩,偷師學藝。
在眾人的注視下,周興鎮定自若,連眼皮不抬,抄起鐵勺在沸水裡焯蝦。透亮的蝦身蜷成月牙時,他猛地潑入冰水,指尖掐住蝦尾一擰,蝦線便整根抽出。
唐胖子看得直咋舌:“乖乖,你這手法比我後廚那些人利落三倍!”
第一鍋蒜蓉香先勾住了魂。熱油爆香的蒜末滾著黃油冒泡,倒入瀝乾的小龍蝦時,“刺啦”聲掀起一片雪白油煙。
周興手腕翻轉,生抽、白糖、香葉依次入鍋,撒上大把香菜時,唐胖子手中的啤酒瓶已經重重地磕在桌上——金黃的湯汁裹著蝦肉,蒜蓉的綿密混著辣椒的微醺,他在試吃時,連蝦鉗裡的汁都嘬得乾乾淨淨。
紅燒小龍蝦更見功夫。豆瓣醬炒出紅油,啤酒咕嘟著漫過蝦身,桂皮與八角的香氣漫過大排檔。
唐胖子親自蹲在灶前添柴火,火光映得他鼻尖冒汗,也渾然不在意。
當醬汁濃稠得能掛住勺背,他突然撒了把白芝麻,鍋蓋掀開的瞬間,店裡所有人同時發出“嘶——”的驚歎。
“絕了!”唐胖子的油嘴在圍裙上蹭了蹭,豎起大拇指時還滴著湯汁,“比我去年在星城吃的小龍蝦還入味!”
唐胖子趁熱打鐵,肥碩的手掌在周興麵前搓得飛快:“周老弟,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把清蒸、麻辣那幾套都露一手?我這兒啤酒管夠!”
周興笑著搖了搖頭,用毛巾擦著手:“今兒真不成,待會兒我還得去菜市場,我還有兩桶甲魚和黃鱔要賣。”
“那下周末,你一定要來!”唐胖子急得直拍大腿,忽然壓低聲音說道,“小龍蝦給你漲到三毛錢一斤,咋樣?就當是給你這個烹飪顧問的酬勞了。”
唐胖子的這番話很有水平,周興若是答應給他做烹飪顧問,他就以三毛錢一斤的價格,從周興手中采購小龍蝦,若是周興不同意給他做烹飪顧問,那他也跟隨其他大排檔老板,要求周興按照市場價每斤二毛五分錢的價格,將小龍蝦賣給他,周興也不能說他唐胖子不講義氣。
“行,那我下周再過來,給你們家大排檔提供全方位的廚藝支持。”周興答應得很乾脆,讓唐胖子喜笑顏開。
很快,唐胖子向周興支付了前一段時間的小龍蝦收購款,合計不多,僅有不到三百元,扣除交通往返成本七十元,還剩下了兩百塊錢出頭。
但這些基本上都是純利潤,周興也很難說不滿意。
隨後,周興便提著兩隻大桶,前往菜市場售賣野生甲魚,以及黃鱔、泥鰍。
黃鱔、泥鰍倒是好賣,有小販專門收購,合計起來,賣了二百五十多元,周興也懶得和人家討價還價。
但野生甲魚太貴了,每斤價格高達好幾十元,若是打包賣給小販,方便是方便,但價格要被人家往下壓上好大一截,周興看著時間還早,便決定零賣出去。
整整兩個小時,周興才賣掉了三隻甲魚,還剩下另外三隻,周興禁不住那個小販的軟磨硬纏,再加上時間有限,隻好便宜處理給他了。
單單是甲魚這一項,周興便進賬一千塊錢出頭。
不過,啞巴河裡的甲魚捉一隻少一隻,周興也不指望每次都有這麼豐碩的成果。
賣完甲魚後,周興去附近的粉店吃了一碗木耳肉絲粉,又在旁邊書店買了兩本複習資料。
在汽車站附近,他還瞧見了自己的五叔周大民和五嬸歐陽薇。夫婦倆正在縣城搞地推,一家一家的低價推銷小龍蝦。
周興心想,拋開生意競爭這一方麵不講,他五叔、五嬸的商業意識和執行能力還是不錯的,但他五叔、五嬸也應該知道,小龍蝦馬上就要冬眠了,到時候好不容易打出來的市場,又將很快因為斷貨而消失,這不是白忙活了一場嗎?
聽說五叔、五嬸正在附近幾個村裡,到處收購小龍蝦,給出來的收購價是一毛五分錢一斤,周興也懶得多打聽,他忙著高考複習,小龍蝦生意不可能傾注他的全部精力。
這時候,廖司機的公交車開過來了,周興提著水桶上了車,興衝衝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