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把地籠網放進屋前溝渠時,周進主打的是一個隨心所欲,前後保持一定距離,差不多也就行了。
但父親周大生參與了此事之後,事情就變得有些麻煩起來。哪處水麵不合適放地籠網,哪個地方又適合放地籠網,周大生都說得頭頭是道,都要相互比較一番,偏偏周興又覺得他父親說得很有道理。
就這樣,原本以為一兩個小時就能完工的活計,周大生、周興父子倆,硬是花了整整一個下午。
暮色像被揉碎的墨,緩緩滲入河麵時,周興正將最後一節地籠網沉進蘆葦蕩。
青苔裹著的木樁在水中晃出細碎的漣漪,忽然,一聲沙啞的哀鳴刺破了黃昏的寂靜。
他循聲撥開半人高的蘆葦,腐葉在腳下發出潮濕的悶響。水麵浮著團灰撲撲的東西,隨著波紋撞向岸邊的蘆葦叢。
待看清時,周興倒抽了口冷氣——一隻綠頭野鴨被陳年漁網纏得像團亂麻,斷了的漁線勾在蘆葦枝椏上,棕褐色的羽毛浸透了臟水,泛著腥臭的黏液。
"造孽喲。"周興蹲下身,伸手去解纏住鴨爪的網線。鴨子受了驚,脖頸拚命往後縮,濺起的水花混著泥點子甩在他褲腿上。
漁網被河水泡得發脹,結扣處生出層滑膩的苔蘚,周興摸出腰間的折疊刀,小心翼翼地挑開纏在鴨翅上的死結。
掙脫束縛的野鴨踉蹌著跌在泥地裡,右腿不自然地彎折著,走兩步就往一邊歪倒。
周興看著它顫抖的身子,想起竹簍裡還剩的半盒蚯蚓,這原是放進地籠網作為餌料使用,而剩餘下來的。
他拈起幾條紅通通的蚯蚓,放在掌心湊近野鴨。起初鴨子警惕地偏過頭,直到蚯蚓在他手心扭動,才試探著啄了一口。
"慢點吃。"周興輕聲哄著,又往地上撒了幾條。蚯蚓鑽進泥土的瞬間,野鴨的喙快速起落,灰黃的眼珠漸漸有了生氣。當最後一條蚯蚓消失在喉間,它突然撲棱起翅膀,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周興的外套。
“這個野鴨,吃飽人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周興笑罵了一句。
看著野鴨劃開粼粼波光遊向河心,周興撿起散落的破漁網塞進編織袋。
暮色裡,蘆葦叢沙沙作響,遠處傳來野鴨同伴的呼喚,那抹綠頭在暗沉的水麵上越遊越遠,終於融進了對岸氤氳的霧氣裡。
回到家中以後,妹妹周珊剛從鎮上回來。先前,她按照兄長周興的吩咐,去給常住女生宿舍的康綺,送去了兩份熱菜和一碗米飯。
“怎麼樣,一切都還順利吧?”周興詢問道。
“順利,順利。”周珊笑眯眯地說道,眼睛裡閃現著一種開心和興奮之情。
說實話,對於兄長周興的情感經曆,周珊也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他以前喜歡班上那個女生蔡玲,一味付出卻得不到任何回報,讓她這個做妹妹的人,事後都委屈得不行。
但沒有辦法,她是妹妹,管不了兄長的個人私事。
現在周興移情彆戀,把主意打在了康綺姐姐身上,周珊是再滿意不過的了。康綺長相甜美,為人和氣,成績又好,受人恩惠後懂得及時回報。
比如這次,周興不過是給她加熱了一下飯菜,托妹妹周珊送給她,康綺便給了周珊兩個青蘋果,給兄妹倆每人一個。
想想以前,周興不知道給蔡玲送去了多少好東西,卻一顆瓜子、一個紅棗都沒有從蔡玲手裡得到過,兩廂對比,這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不僅如此,康綺還對周興的行蹤十分關注,詢問周興這兩天都有什麼安排?
周珊便說道,“他好像和同學約好的,打算去蘆葦蕩捕捉大雁和野豬……”
“野豬?”康綺嚇了一大跳,“他不要命了,這玩意兒很危險啊?”
周珊便笑嘻嘻地說道,“他說著好玩呢?現在野豬都成保護動物了,一般人怎麼可能打得到。”
康綺說道,“那也不行,我明日得去勸勸他。”
周珊笑道,“那行,明天早上我繼續給你送飯菜,等你吃完飯後,咱們倆一塊兒跟過去看一看。”
康綺、周珊二人,便這樣約定好了明日的出行計劃。周珊準備先瞞著兄長周興,明天再給他一個驚喜。
第二天一大早,周大生、周興父子倆去村裡的灌溉渠中走了一圈,捉了滿滿四水桶小龍蝦。
放置在啞巴河裡的地籠網,則收貨了各類雜魚二十多斤。
父子倆將這些小龍蝦,委托給廖司機捎給榆州縣城裡的唐胖子,那些雜魚也便宜賣給了鎮上的小港島酒樓。
看著手裡這疊鈔票,周大生頗為感慨地說道,“要知道摸魚捉蝦這麼賺錢,我也不會種那麼多棉花地了。”
周興心想,這也不過是一個臨時買賣,等到小龍蝦被食客們廣泛接受,大家都知道捕捉小龍蝦賣錢後,利潤就不會再有這麼高了。
但周興什麼也沒有說,他想讓父親多快樂一陣子,那也是好的。
回到家後,周興發現院子裡站了好些人,仔細一瞧,好多都是班上同學。
張勝笑道,“我不過是偶爾提了一嘴,結果大家興致衝衝,都要跟著你去蘆葦蕩打野豬,我是連家裡的氣槍都帶來了,不信你們看?”
說著,張勝便把自己背上的那個木匣給取了下來。
許多人都知道,鎮上殺豬的張屠戶家裡,有一支氣槍,既能打鳥,又能打兔子,但一般人誰也沒見過。
如今有機會親眼瞧上一回,大家自然都抱著好奇心,湊上前來。
張勝把木匣往磨盤上一擱,鐵鎖與石麵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圍在院中的年輕人頓時伸長了脖子,周隆這種毛頭小夥更是更是在人群中踮腳觀望。
這木匣表麵蒙著層經年累月的灰,邊角處的木紋被磨得發亮,顯然經受過無數次開合。
張勝解開油布時,仿佛揭開了一個塵封的秘密。那杆氣槍靜靜躺在裡頭,金屬槍管泛著冷冽的青灰色,像一條蟄伏的蛇。槍身裹著暗褐色的牛皮護木,磨損的紋路裡嵌著經年的油汙和汗漬,訴說著往昔的崢嶸歲月。
扳機和擊錘部分被歲月鍍上了層溫潤的銅色,卻依舊鋒利如昨。槍管下方還焊接著一個小巧的金屬支架,折疊起來時緊貼槍身,展開後穩穩地支起槍體。
最引人注目的是槍管上纏著的那圈紅布條,雖然顏色已褪成暗紅,卻在一片冷色調中顯得格外醒目,像是凝固的血跡,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
“好家夥!”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歎。有人伸手想去摸,卻被張勝一把拍開:“彆亂動!這玩意兒可不認人!”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這杆槍已化作他身體的一部分。
張勝緩緩舉起氣槍,金屬與空氣摩擦發出細微的嗡鳴。晨光掠過槍管,在灰藍色的金屬表麵折射出細碎的光,恍惚間,那冰冷的槍管仿佛有了生命,正蓄勢待發。
看見眾人都被嚇得不敢亂動,張勝不免心生得意,開口笑道,“彆怕,槍管裡麵沒放子彈。”
“嚇死我了。”梅丹拍著自己的胸口,喘著粗氣說道。
話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從張勝手中搶過這把氣槍,仔細摩挲了一番。
其他人也都近距離瞧了一回,便讓張勝依舊把氣槍收回到木頭匣子裡了。
這次來的人有許多,除了張勝、梅丹,還有鄰居張萬水及他妹妹張雲霞,張雲霞的好朋友袁潔,堂弟周毅,自家弟妹周隆、周珊,以及康綺。
周興便給大家做出安排,張雲霞、袁潔、周珊、康綺等四個女生負責拿菜拿米,張萬水、周毅負責背負鍋碗瓢盆,周隆負責拿漁具、水桶,昨天那截爛漁網,周興也讓周隆順便帶上了。
周興自己則提了半桶剝好的小龍蝦,還有一些油鹽醬醋之類。
至於張勝和梅丹,那個裝有氣槍的木頭匣子太沉了,張勝一個人背著太累,周興便讓他們兩個人輪流背著。
張勝這時候也看出來了,周興口中所謂的打野豬,純屬打嘴炮,說著好玩罷了,他實際上不過是想要進行一次秋日野炊。
當然,野炊也行,張勝對此也很是期待,但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兒抱怨,周興這廝若早說是野炊,他絕對不會把家裡的氣槍給帶出來了。
他還不如從家裡冰櫃中,提幾斤肉過來,還可能更受大家歡迎呢。
而且,讓張勝尤為生氣的是,明明周興說好,讓梅丹幫他分擔一下。結果梅丹這廝,打著幫助身邊女生的名頭,替那個小姑娘袁潔抱了一捆小青菜。
就這麼一捆小青菜,還不到兩斤重,便成了梅丹不再幫自己背木頭匣子的理由了,你說可氣不客氣?
梅丹說,“勝哥,我不是不幫你,可我要是幫了你,就不能再幫袁潔了,你難道忍心看著袁潔這麼一個初中小姑娘,累得氣喘籲籲嗎?”
袁潔是不是累得氣喘籲籲,張勝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早已累得筋疲力儘了。
好在這時候,他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位於啞巴河中段的蘆葦蕩。
這片蘆葦蕩約有數千畝麵積,又挨著大小兩處山丘,故而野生動植物非常豐富。尤其是在秋天的時候,成群結隊的天鵝、大雁在水中小洲停歇、駐足。
前些年,有人乘著小船進入蘆葦蕩中,用氣槍打鳥,一隻天鵝可以賣出數十元高價。
但隨著當地有關部門提高了動物保護的力度,嚴厲打擊非法捕獵天鵝的行為,這些不法現象才慢慢地消失了。
不過在這個時間段,捕獵大雁還是被允許的,要一直等到十多年後,大雁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這種現象才得到了徹底遏製。
周興把東西放置在河邊空地上,驚起幾隻秋螞蚱蹦進草叢。
眾人很快散開,有人蹲下撿拾枯萎的蘆葦充作柴火,有人則在河邊淘米洗菜,還有人跑到山丘上采摘野菜。
張勝、梅丹二人自作主張去打鳥,說是要打回來幾隻大雁,讓大家嘗一口野味;
老弟周隆則主動請纓去釣魚,說是剛釣上來的魚,吃起來最為鮮美。
周興心想,難得見眾人高興一回,便隨他們去吧。
他四下裡張望了一番,確定好風向後,便開始抄起鏟子挖灶坑。
土灶需要三個洞,主灶膛像張開的虎口,左右兩個通風道呈八字形延伸。鏟頭切入潮濕的泥土,帶出蚯蚓扭動的身影,周興特意將挖出的土塊壘成半圓形護牆,防止火苗竄出。
“來搭架子!”周興招呼堂弟周毅。兩人將手腕粗的枯木斜插在主灶膛兩側,架成三角形支架,又把五塊青石板錯落疊在上麵,縫隙間塞進小石塊固定。石板表麵還帶著苔痕,卻被篝火烤得溫熱,滲出細密的水珠。
生火是最關鍵的步驟。周興把枯草揉成蓬鬆的球,中間埋進半塊易燃的樹皮,周圍碼上乾燥的蘆葦葉子。
康綺遞來打火機時,火苗剛碰到草團,濃煙就“騰”地竄起來。周毅立刻趴在通風口吹氣,腮幫子鼓得像蛤蟆,火星子劈啪炸開,映紅了少年眯起的眼睛。
待火苗舔上支架,周興才開始添柴。他特意選了粗細不一的蘆葦枝乾:細枝引火,粗枝續火。火焰貪婪地吞噬著柴火,發出“劈裡啪啦”的爆裂聲,偶爾迸出的火星在陽光下化作金色的流星。
石板漸漸被烤得發白,鐵鍋架上去時發出輕微的“滋滋”響。
“倒油!”周興喊道。熱油在鍋中騰起香氣,剝好的小龍蝦下鍋瞬間卷起油花,薑片在油中舒展,發出誘人的“刺啦”聲。
炊煙裹著濃厚的香味升上天空,與河邊霧氣纏繞。
周興蹲在灶前撥弄柴火,看著火苗的影子投在水麵上,忽明忽暗地跳動。
這口土灶不僅煮著山野美味,更煮著人間煙火,把周興上一世在鋼筋水泥裡丟失的那份原始溫暖,重新煨進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