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輕輕地推了推蘇甜荔的肩膀,“姑娘,姑娘你醒醒。”
蘇甜荔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坐在她對麵的圓臉大姐正笑吟吟地看著蘇甜荔,手裡遞過來一份報紙,“姑娘,快到廣州站了,咱們收拾一下行李準備下車吧!”
蘇甜荔怔忡片刻,渾沌的大腦終於慢慢清醒過來。
是的,因為旅途枯燥無聊,她和坐對麵的大姐交換了讀物。
她給大姐的,是她在大西北轉車時順手買的一份報紙;
大姐給她的,是一本……非常奇怪的小說。
小說的名字叫做《重生七零嬌軟美人》,
文中的男主叫傅琰,女主叫何婉茜,
他倆一塊兒去了南方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下鄉插隊當知青,靠著從書本上學來的科學種植方法,他倆帶領村民們科學種田致富,成為名震一方的人物。
改革開放後他倆又合夥開了家外貿公司,當上了人人羨慕的大老板。
但,雙方的家人都看不上對方,最後他們曆儘波折、衝破層層阻礙,終於結了婚,過上幸福而又甜蜜的生活。
蘇甜荔看得津津有味,小說前半部講的是男女主的下鄉插隊生活,多姿多彩還笑中有淚……
不過——
說實話,蘇甜荔對小說前半部男女主的下鄉插隊生活,和愛情進展沒有太大興趣。
真正精彩的是小說的後半部——它描寫刻畫了改革開放以後,一個欣欣向榮又可遍地撿錢的世界!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吸引蘇甜荔的。
最最最吸引她的,是小說裡男女主角的名字——傅琰與何婉茜都是蘇甜荔的高中同學啊!
包括小說裡其他配角的名字,幾乎全都是蘇甜荔的熟人!
要不是因為這樣,蘇甜荔根本看不下全是感情戲的前半部。
不過,小說裡並沒有蘇甜荔的存在。
怎麼說呢?
這就好比蘇甜荔是個吃瓜群眾,近距離看了一場親友們演繹的戲目……
所以她一口氣把厚厚一本書全看完,然後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這會兒圓臉大姐喚醒了她,
她才回過神,本想把書還給大姐,又下意識看了一下書頁的封皮。
然後——
蘇甜荔愣住了。
封皮上竟然寫著《棒針編織一百法》?
她不敢置信地翻了翻書頁,
天哪!
她剛才看的,不是一本旺夫嬌妻躺平掙大錢的小說嗎?
怎會變成一本教人織毛衣的科普書?!
“姑娘?”圓臉大姐又喊了蘇甜荔一聲。
蘇甜荔再次回過神,想了想,她對大姐說,“大姐,這書挺好看的,能不能……賣給我?”
“什麼?”大姐十分意外。
蘇甜荔說:“大姐,我出兩塊錢買這本書,可以嗎?”
大姐愣了一下,歡歡喜喜地點了頭。
蘇甜荔掏出錢遞給大姐,快速將書本收進小包袱裡。
突然,列車廣播響了起來:
“旅客同誌們請注意!
本次列車——是由,甘省西寧市——開往廣東省廣州市的k602次列車,
我們的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廣州站,請旅客同誌們拿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
感謝您的支持與配合,讓我們——下次旅途再會!”
列車緩緩駛進月台,停下。
蘇甜荔的心情陡然有些緊張。
她和圓臉大姐揮手告彆,然後排著隊下了車,又隨著洶湧的人群出了站。
走出老遠,蘇甜荔突然回過頭,凝視火車站那高大的四層建築頂上的三個大字——廣州站。
一九七三年的五月,剛滿十七歲的她依政策規定下鄉插隊,
直到現在——
五年後的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二歲的她終於又回到了闊彆已久的廣州。
看慣了黃土高坡的蘇甜荔,現在隻覺得兩隻眼睛根本不夠用。
一九七八年的廣州和五年前相比,並沒有太大的差彆,街道和樓房看起來甚至更加破舊。
但寬闊的馬路兩邊,入眼蒼翠的綠化樹很養眼,路上來來去去的全是騎著自行車的人們,
雖然大家穿著藍、黑、灰色的樸素衣服,但已經少有人打補丁了。
有種難以言喻的蓬勃朝氣。
蘇甜荔花了點時間才在附近的公交車站找到了回家的公共汽車。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上,她抱緊了自己的小包袱。
包袱裡裝著她五年來的所有積蓄,一共七百塊多塊錢,以及她的調令。
是的,去年年底知青返城政策一出,蘇甜荔條件符合,就打了申請。
直到今年調令到手,她就回來了。
公共汽車的引擎發出囂張的轟鳴聲,載著滿車的乘客朝著城郊駛去。
蘇甜荔注意到,剛上車前還豔陽高照呢,坐了快一小時後,天色就陰沉了下來。
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等到公共汽車終於在顛簸中緩緩停靠在“市化工廠”站時,豆大的雨滴已經劈裡啪啦從天而降。
蘇甜荔背著小包袱、冒著大雨下了車。
她先是下意識舉高了小包袱,將之頂在頭上遮雨;
想了想,包袱裡有錢和調令……
於是她又把包袱緊緊地揣在了懷裡,站在原地眺望。
化工廠因汙染嚴重,建在城郊處。
但廠區大職工多,家屬也多,所以附近挺熱鬨的。
暴雨驟降,原本分散在周圍的路人也全都往站台上擠,試圖躲雨。
幾個天真可愛的小孩子不聽媽媽的訓斥,非要脫了鞋去一旁的水窪那兒跺腳踩水,還唱起了本地童謠:“落雨大,水浸街!阿嫂出街著花鞋……”
聽著久違的鄉音,蘇甜荔忍不出露出了笑容。
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挎著個籃子,挨個兒問等車的人們,“叔叔好,姨姨好,雞公欖食吾食?一毫子兩包!”
雞公欖?!
這可是蘇甜荔從小吃到大的果脯,是用橄欖醃製而成的,會有一丁點的辣椒麵,一口咬下去,微微的辣襯著濃酸淡甜,還有橄欖本身的獨特清香……
蘇甜荔光是聽到雞公欖這三個字,嘴裡就已經開始自動分泌口水了。
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蘇甜荔低頭一看,是個大約八|九歲梳著兩條辮子的女孩,瘦小的胳膊上也同樣挎著個籃子,“姐姐好,你食不食鹹水角啊?好好味嘅!”小女孩問道。
鹹水角是廣州地道的傳統名小吃。
其實它就是油炸糯米角,裡頭有肉、韭菜和蝦乾之類的。
蘇甜荔還真有點兒餓,又有些饞,就花一角錢買了三個鹹水角。
一口咬下去,被油炸得金黃酥脆的糯米表皮香脆可口,又透出了餡料的海味鹹鮮。
啊,就是這個味道!
蘇甜荔眯著眼睛細細品了起來。
她在大西北呆了五年。
初時她往家裡寫過幾封信,也寄過幾次錢,奈何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後來她就賭氣不寫信,也不往家彙錢了。
逢年過節的,她隻能羨慕地看著農場同事頻繁收到老家寄去的土特產……
蘇甜荔什麼也沒有。
現在終於吃上了鹹水角,蘇甜荔發出了滿足的喟歎。
不知誰說了句,“哇,你睇嗰人,佢點解唔避雨嘅?唔通係嗰癲佬?”
(你看那個人,他為什麼不避雨?難道他是瘋子?)
蘇甜荔亦轉頭看去。
一個英俊蒼白的男青年呆愣愣地坐在公交車站台旁邊的綠化花壇上,任由暴雨澆頭。
他身上的衣裳倒是乾乾淨淨的,但神情憂鬱,眼神茫然。
一邊是說著笑著、熱熱鬨鬨擠在月台上的熙攘人群;
一邊是獨他一人坐在傾盆大雨的寂寥世界……
這還真是鮮明的對比。
蘇甜荔的第一反應就是:哇,這男青年好文藝。
然後她又想:嗯?這人怎麼看起來有些眼熟?
蘇甜荔不由得多看了男青年幾眼。
男青年實在生得俊美,眼波清澈,左臉靠近下頷處長了一粒細小的鮮紅的痣。
這個痣……
讓蘇甜荔愈發覺得此人眼熟到了極點。
身邊的群眾們開始議論起那個男青年:
“他不是癲佬!他叫程愈,他爸叫何靖東,是我們廠裡的高級工程師!哎呀,程愈的命啊太苦啦!”
“是啊是啊,誒!”
“咩回事啊講來聽嚇!”
程愈?
這名字也好熟悉!
蘇甜荔立刻豎起了耳尖。
在眾人的八卦中,蘇甜荔才知道,
正在淋雨的男青年程愈,本是化工廠高級工程師何靖東的親生兒子。
當年何靖東的妻子徐佳熙剛生下兒子程愈的那一刻,就被一個名叫程悅的女人給換了!
程悅抱走徐佳熙的兒子程愈,又把她姐姐程惜剛生下的女兒換給了徐佳熙。
這一切,何靖東與徐佳熙毫不知情。
他們給程惜的女兒取名為何婉茜,對她悉心培養。
這個秘密直到三年前才被揭開。
可何靖東夫婦根本割舍不下對養女何婉茜的愛,並且為了照顧體弱的何婉茜的情緒,他們以程愈已經成年、應該自立門戶為由,將親生兒子程愈拒之門外。
但,程愈又是個懂得維持機械技術的人。
據說何靖東有個什麼技術搞不定,最後還是喊了程愈去操作,才搞定了的。
就這樣,何靖東不允許程愈喊他爸,也不肯認他,卻時時讓程愈去廠子裡幫他乾活……
幾個月前,程愈在幫何靖東修機器的時候不慎高空失足,摔了下來,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人傻傻的,但很乖很乖,喊他乾什麼他就乾……
路人們聽了,很生氣,紛紛說道:
“他爸是什麼品種的垃圾?連親生鵝子都不認,又要鵝子幫他乾活?現在鵝子成了傻子,他又不管了?你們廠裡的領導不管管那個垃圾爹麼?”
“程愈看起來還好吧,衣服也穿得乾乾淨淨的,就是頭發長了點……不像傻子啊。”
“既然他爹媽不管,那當年抱走他的那個姑姑呢?”
“抱錯的那個女崽好靚好巴閉咩?點解傻崽的父母為了養女,連親生的崽都不要?我吾明,我又不理解。”
蘇甜荔愣住。
原來——
那個男青年就是程愈?
程愈其實是她的小學同學。
但她和程愈已經有十來年沒見過麵,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兩人還是孩童呢,想不到他現在長得這麼俊秀了啊?
很快,蘇甜荔心裡冒出了另外一個想法:
抱錯這個橋段,確實出現在那本小說裡。
但蘇甜荔萬萬沒想到,這竟然真的發生在現實生活裡?!
所以“改革開放”以後,何婉茜什麼也不用做,隻需要衝著傅琰撒撒嬌,就會有大把大把賺錢的機會自動找上門?最後何婉茜真的躺著當上了首富太太……這也是真的?
蘇甜荔又想——那麼,她蘇甜荔是不是也可以根據那本書所寫的各種關鍵時間點,來抓住一切機會呢?
蘇甜荔沉浸在吃瓜氣氛裡,冷不丁聽到有人衝著她喊道:“……來子?”
蘇甜荔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