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被叫到齊文錦跟前時,心裡是有些打鼓的。
他是齊府的老人了,自是認齊文錦為東家的。隻是平日裡店鋪的事情都是夫人在管,時間久了,大家與夫人的關係都親厚些,遇到這種事情,他免不得先來報告夫人一聲。
隻是不知道落在大人眼裡,會作何感想。
“小的見過大人。”
“嗯。”齊文錦正站在書架旁,手中不知道在翻看什麼,“去見過夫人了?”
“是。”
“說了什麼?”
掌櫃的略一沉吟:“小的隻是去跟夫人彙報了近日雲秀坊的一些情況。”
他說的在情理之中。
齊文錦正翻到了詩經中的一頁。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子佩二字被圈起來了,這樣被圈起來的還有很多,齊文錦仿佛看見女人每圈起來一個,便執筆回頭看自己。
“公子覺著如何?”
那是戚鈺懷了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在為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想名字,她對自己的稱呼也稍稍變了一點,從“齊公子”到了“公子”。
這樣看自己時,她的眼裡、語氣都是一如既往的冷靜自持,原本是這樣的,可齊文錦卻偏偏能從裡麵感受出情意來。
旁人都說他多情,桃花眼裡總是盛滿了深情。
可怎麼會有人像她這樣,哪怕是冷著眸,守著規矩,收回視線的前一刻,總能讓人一種莫名的黏著。
齊文錦的手撫上那被圈起的一個個字,彼時的自己分不清那時真的還是錯覺,隻有如今回想起來,方才能肯定。
那個時候,他們的關係是好過的。
“大人問你什麼話,你就照說!”旁邊的下人替齊文錦吼了一句。
掌櫃的忙陪著笑臉:“大人,小的確實是與夫人彙報雲秀坊事務去了。包括大人將逐華買去的事情,小的也跟夫人一並報了。”
一邊的下人再不說話了,就像是等的就是這句似得。
齊文錦則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架上,踱步過來:“夫人怎麼說的?”
“夫人說,雲秀坊是做生意的,大人您隻要出了錢,這衣裳自然是該給您的。”
後邊的話,掌櫃的就沒說了,但齊文錦不至於猜不出來。
這明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掌櫃的隻覺得麵前的人氣勢陡然就變了,氣氛也莫名地低沉下來。
他在腦海中迅速思索了片刻,複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隻是……”
“隻是什麼?”
齊文錦的追問讓掌櫃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想可能是真的,便說了下去:“夫人知道大人是將逐華送給陸姨娘,看著還是有幾分傷心的。”
“她會傷心?”齊文錦嗤笑了一聲,話裡是明顯的不信。
可下一刻,他再次想起那雙眼睛,想起曾經浮現在那雙眼睛裡的愛意、在意、失望,過去的她,與現在那隻剩厭惡的眼睛不斷重合。
她真的會傷心嗎?
“等會兒你跟小七一起去賬房拿銀兩,衣服送過來後,不用拿去陸姨娘那邊,就放我這裡。”
掌櫃的回了一聲是,轉身時眼裡多了幾分笑意。
老實說,他當然是不希望大人將衣裳給陸姨娘的。
最後若是能落去夫人那邊,就再好不過了。
府裡這會兒正來了貴客。
聽到長公主到來時,戚鈺著實是有些意外。
大楚先前的皇子與公主們皆是死的死、殘的殘,便是有還好好活著的,也基本是銷聲匿跡,並不活躍在眾人麵前。
隻有這位長公主,因與皇帝為一母同胞,深得皇帝敬愛,享儘了榮耀。
聽到是她來了,戚鈺立刻起身,又囑咐下人們將杯盞、茶葉都拿上好的招待公主,才往外去迎。
隻是還沒走出府上,就已經看見了前方一團鮮豔似火光的人影。
戚鈺在京中的宴會見過幾次長公主,對方的性格就像是她的衣著一般,天潢貴胄、隨性張揚,老實說,戚鈺是有些不太習慣應付這樣的人的。
她們先前也確實少有接觸。
“妾身參見長公主殿下。”
來不及細想,戚鈺趕緊彎腰行禮了。
“齊夫人不必多禮。”長公主竟然伸手,親自免了戚鈺的禮,“我未下拜帖便貿然拜訪,還希望沒有叨擾到夫人。”
“殿下這是哪裡的話,殿下能來,妾身不甚榮幸。隻是倉促之間招待不周,還請殿下恕罪。”
李蘊握住戚鈺的手多停留了兩分,才慢慢鬆開:“這何罪之有?我也就是路過,這就要走了,夫人也不必大費周章。”
她說得很是隨意,戚鈺卻是不敢真的隨意的:“下人應該已經備好了茶,殿下若是不嫌棄,還請……”
李蘊一伸手止住了她後麵的話,就是真的沒打算進去坐的意思。
“我就是來替皇後娘娘傳個話,皇後娘娘過兩日在宮中設了賞梅宴,邀了幾位夫人一同,正巧,這不是還沒見過夫人你,說是要讓你一同前往。”
齊文錦是才升官不久的,所以以戚鈺先前的身份,還沒見過這位皇後娘娘,她的心微微一緊,但麵上還是回得沒有破綻:“既是皇後娘娘的邀約,妾身定然會準時赴約的。”
“那我這話就算是帶到了。”李蘊笑笑,“夫人留步就是。”
戚鈺哪能真的留步,李蘊要走,她又挽留了兩句,自是沒能留住的,長公主的性子向來如此,所以她也不沮喪,隻是恭敬地將公主送了出去。
馬車就停在府外,甚至長公主的下人們都是原地待命沒有動,看起來她就真的是路過想起了這茬。
直到馬車徹底沒了蹤影,戚鈺才轉身往府裡去。
皇後娘娘怎麼會想起自己呢?說起來倒也不難理解,齊文錦現在風頭正盛,皇後想認識認識他的夫人,也說得過去。
聽長公主的意思,也不止是邀了自己一個人。
戚鈺的心有些平靜不下來,這會兒其實應該與齊文錦商量的,這個念頭剛升起就馬上被按了下去,不管那人現在在生什麼氣,就讓他氣著吧。
夜裡,戚鈺喝了藥才睡下的。
她的風寒像是更重了一些,之前也沒太過在意,如今皇後的邀約在即,她不得不快點好起來,讓大夫開的藥也重了幾分。
這覺睡得很不踏實,她頻頻夢魘,都是那日遇到劫匪時的情景,夢裡劫匪們舉著刀追在後麵,她不停地在前麵跑,一刻也不敢停下來。
“阿鈺,阿鈺。”
隱隱約約中,她像是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戚鈺喘著粗氣,求生的本能讓她下意識緊緊抓住了身邊的什麼,那聲音停頓了片刻,才繼續叫她。
“阿鈺,醒醒,那隻是夢。”
隻是夢,隻是夢而已。雖然那是潛意識裡非常討厭的聲音,戚鈺還是在這一聲聲中呼喚中醒了過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的男人,兩人的姿勢很是親密,男人把她摟在懷裡,手還搭在自己的肩上,原本是正有節奏地拍著的,這會兒見她睜開了眼睛,才慢慢停下了手。
“醒了?”不是夢裡柔和得不像話的聲音,齊文錦的聲音聽上去冷硬了不少,“是不是做噩夢了?”
戚鈺這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抱著他。
她立刻就要鬆開手,這動作像是刺激到了齊文錦,他放在戚鈺肩上的手狠狠用力按住,讓她靠近了自己,另一隻手則是捉住了戚鈺正要撤回的手。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寂靜之中,戚鈺仿佛能聽到耳邊的心跳聲,以及旁邊人喉結活動吞咽口水的聲音。
直到齊文錦再次開口:“你剛剛燒得渾身發燙,現在……”他捏了捏掌心中的那隻手,“像是好些了,你自己感覺怎麼樣?”
並不怎麼舒服,不知道是因為噩夢裡的逃亡,還是發燒後渾身的乏力,除了渾身的粘膩感,就是沒有一絲力氣。
“大人怎麼來了?”
她的聲線照舊是沒什麼情緒的起伏在裡,但帶著病中的厭倦與頹然,有氣無力的。
齊文錦抓她的手微微放鬆了一些:“大夫說你晚上用藥重了些。是因為長公主今天來說的話嗎?”他顯然是已經知道了皇後的邀約,“你身子弱,用不得重藥。皇後那邊若是去不了便不用去了,日後再賠禮道歉就是。”
戚鈺擰了擰眉。
她當然要去的,也必須得去。結識皇後,不管是對齊昭,還是對自己,都不是什麼壞事。
未來無法預知,她隻能抓住一切此刻能抓住的。
畢竟夫妻多年的默契還是在的,齊文錦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皇後的身體不好,”他還是妥協了,主動提起,“可能比你我想象中的都差。”
他們無法妄議上邊人的身體,但這麼說,戚鈺就已經能猜到嚴重性。
之前皇後就因為生病鮮少見客的。
因為在思考,她緊繃的身體也緩緩放鬆下來。
“她先前一直養病,如今又開始見客,怕不是因為身體好轉。而是在為二皇子殿下鋪路。”
齊文錦未再說下去,他終於鬆開了戚鈺的手起身來。
戚鈺以為他要走了,她心裡鬆了口氣,皇宮那邊的情況,她已經能猜出大概了,現在就隻是身上不舒服,她打算著等齊文錦走了,就讓秋容準備熱水清洗一下。
可齊文錦並沒有走。
戚鈺聽到了水聲,抬頭看過去,就見男人正搓著盆裡的手巾。
“剛發了汗,不好洗澡。”他說著,“擦一擦就行了。”
戚鈺有些回不過神,直到齊文錦拿著潔白的手巾走過來,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擦一擦是他來擦。
戚鈺驟然就清醒了不少,一把按住了齊文錦的手。
“大人,讓秋容來就行了。”
齊文錦沒動。
他這麼靜靜地看著戚鈺不說話,漆黑的眼裡,莫名湧動著偏執又危險的光。
僵持之中,最後到底是戚鈺先鬆開了手。
現在算什麼?她也不知道,左右兩個人多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她閉著眼睛,任由齊文錦一點點為她擦拭著剛剛流出的汗。
“皇後娘娘為人和善,”還是齊文錦先說的話,“你也不必緊張。她邀的也都是親近之人,你若是能與她相熟一些,來年昭兒選做二皇子伴讀的可能也大一些。”
戚鈺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讓昭兒做二皇子伴讀,會不會有危險?”
她也嗅出了不一樣,二皇子現在是皇位的最熱人選,但皇帝正值壯年,日後時間還長,皇後娘娘若真的去了,誰能說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