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室十七王三年冬,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席卷了整個洛城,隻是半日的光景過去,這座洛國的王都,就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
罕見的暴雪裹挾著凜冽的寒風在呼嘯蒼茫,這種極端的低溫天氣,讓人連出門的欲望都已經消失,街巷阡陌之間,寥無人煙。
城最西的落拓街卻是個例外。
即使這裡的風雪,比起其他地方,似乎格外的猛烈些,但這裡的人們,似乎都沒有偷得半日閒的想法。
因為積雪覆蓋下的屋頂,已經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想搬出這裡,對於落拓街的人而言,除了日夜不停的忙碌外,似乎彆無他法。
男人們成群,搓著遍布老繭的手,吐著白色的霧氣,冒著風雪,向城外的洛水碼頭走去。
有一間藥鋪,也早早的開了門。
藥鋪的大小和它周圍那些貧困的棚戶房彆無二致,整條街的鋪子在暴雪的蒼茫中模糊不清,隻能依稀的看到,有一麵無字的杏色藥旗在風雪中淒涼的飄動。
藥鋪不大,陳設自然也簡單,藥架,木櫃,椅子,以及一個紅泥澆製的小火爐。
小火爐跳動著溫紅的火光,驅散了些許的寒氣。
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孤零地坐在櫃台前,出神的瞳孔中,倒映著門外凜冽的風雪。
少年的容貌很尋常,但很是清秀,尤其是那雙眼睛,格外的清明透澈,像是城外三月天裡清澈見底的陽春湖。
落拓街的許多人們都不知道少年的名字,隻知道少年姓顧,所以都親切的稱他為顧小先生。因為找顧小先生看病的價格,真的很低,而且藥到病除,並不比城東的回春堂差到哪裡去。
但今日或許是因為天氣的原因,藥鋪裡冷冷清清,所以顧寧有些無聊。
發了一會兒呆,顧寧隨手拿起一支狼毫,在空中隨意的比劃著。
看上去,狼毫劃出的每一道弧度都很隨意,但細細看去,卻讓人覺得,那好像不是一支筆劃出來的痕跡。
像是一把劍。
時徐時急,時柔時重,徐如老人蹣跚,急如驚雷破空,柔若春風拂麵,重似泰山壓頂。
每一劃,都渾若天成,即使少年的身上毫無修行者的波動,卻依舊有種莫名的韻味,在清冷的空氣中悄然流轉。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暮色開始四合。
暴雪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遙遠的天際,暗沉的天色像不經意間隨手打翻的墨水,不可阻擋的浸染著天空。
顧寧放下狼毫,從櫃台上取過木質的藥匣,背在身上,緊了緊身上的冬襖,隨手拿起門口的油紙傘,出了門。
將鋪子的大門鎖好,白皙消瘦的手撐開了傘,顧寧踩著積雪,在呼嘯的風雪中,伴隨著“咯吱”作響的踩雪聲,向城中一條有名的街巷走去。
街巷有名,得益於它的豔名。
在這條街巷的兩側,分布著十數間風格迥異的小院,小院的門口,無一例外,都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籠,燈籠微弱的光芒在風雪中搖晃不安。
尤其是在此刻暗沉下去的暮色中,從巷口往裡瞧去,兩側飄搖的燈籠像是一條哀鳴的長龍,在風雪中掙紮求生。
這裡的每一座小院,都住著一位清倌人。
能在這個世道有底氣隻賣藝不賣身的風塵女子,論容貌,論才藝,無一不是上上之選,但在這整個洛城中,有三名清倌人力壓群芳,被稱為洛京三奴。
三奴之間沒有具體排名,因為風韻不同,自然沒有辦法來作比較。
嬌奴國色天香,纖媚多姿,琴奴一手琵琶令無數人青衫濕遍,琴聲繞梁三日不絕,劍奴雖是後起之秀,但容貌比起另外二奴更有甚之,還兼有一手了得的劍法,更要命的是,劍奴生性孤高,不比其他清倌人長袖善舞,阿諛權貴,這似乎更容易激起人的征服欲。
三奴身價不菲,但還是有許多人,願以傾家蕩產之資,隻為見她們一麵。
這條小巷裡最深處的三件雅苑,便是她們的。
即使是在這樣暴虐的風雪中,在這條街上,還是能隱隱聽到女子的嬌笑聲,男子的大笑聲,杯酒的交錯聲,……陣陣不絕於耳,連那簷下的冰淩似乎也深受感染,融化了少許。
還有淡淡的脂粉香,讓這條仿佛獨立於滿城風雪之外的街巷,更添了一抹奢靡的味道。
顧寧背著藥匣,走在這麼一條街巷中,眼神卻依舊清透,從巷頭至巷尾,他沒有側過一次頭,一路走來,留在風雪中的腳印依舊平穩,步與步之間的距離,如同刻量好的一般,分毫不差。
他來到了最深處的一間小院前,輕輕扣了扣門。
門匾上的積雪被震落了少許,趁著沒有完全暗下去的暮色,依稀可以看出,那是《清晚館》三個字。
小院門口,那盞燈籠的燭火已經黯淡,這意味著,這座小院所屬的清倌人,今夜暫不接客。
在“吱呀~”一聲中,小院的院門被一位青衫少女打開。
“呀!是顧小先生呀,快來快來,池姑娘等你很久了。”青衫少女探出頭,瞧見是顧寧,眼中透出喜色,連忙招呼著他進了門。
顧寧笑著應了聲,將鞋底的泥濘在台階上蹭了蹭,走入了院中。
院中的景致在風雪中更加的彆致,數棵鬆柏被堆成了一座座雪塔,在風雪中凝望。溪流上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倒映出微光瑩瑩的閣樓,在小院深處,一片青竹在風雪中搖晃不安,蕩出了片片雪花,飄灑在,一座於風雪中若隱若現的亭角上。
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顧寧輕車熟路的與青衫少女來到閣樓二層。
整個二層隻有一間房,是屬於這座小院的清倌人,洛京三奴之一,劍奴池晚晚。
“池姑娘,顧小先生來給你瞧病了。”青衫少女先是輕輕敲了敲門,又輕柔的對屋裡說道。
“進來吧。”屋裡傳出的聲音,像陣清冷的秋風,拂過清幽的小院。
青衫少女恭謹的退下了,留顧寧一個人在門外。
顧寧收起油紙傘,輕輕跺跺腳,拂去衣上不多的落雪,推開了門。
屋裡的陳設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香豔奢華,隻有一床青色曼紗包裹著的軟榻,一個四方八仙桌,以及一副案牘。
案牘後麵的牆上,懸掛著一柄劍,淺藍色的劍鞘,如水一般。
軟榻的邊角上有座香爐,煙霧繚繞,更散發出一種炙熱的溫度,使屋內溫暖如夏。
與外麵肆虐的風雪相比,這裡更像是隔絕了世外的桃源。
這位坊間傳聞中,孤高清冷的劍奴,正穿著一襲淺藍色的裙,站在軟榻前,目光如炬,跳動的是欣喜的火焰。
身為洛京三奴之一,池晚晚的美貌毋庸置疑,她站在那裡,如同夏夜清風淡雲間的月,溫婉高貴。
她身上的淺藍色的裙擺不長,剛剛及膝,修長的小腿和一對玲瓏玉足暴露在外,雪白的肌膚在紗衣下若隱若現,纖細的腰肢分外動人。
這是她今夜特意換上的裝束。
她看著顧寧微濕的襖衣,眼中罕見的閃過一絲疼惜,一股獨特的氣息,若有若無的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像一陣溫暖的風,拂向顧寧的身體,微濕的襖衣裡,水汽被這陣溫暖的風吹離,化作了淡薄的霧氣,緩緩消散。
洛京沒有任何人知道,劍奴竟是一位不俗的修行者。
顧寧的眼中依舊清透,沒有半點意外的情緒,他將藥匣放下,褪去襖衣,隻餘一件單薄的布衣,在這如夏的房間中,倒也正好。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很是自然的坐在了沾染了女子體香的軟榻上。
池晚晚的臉上沒有任何不悅,反倒取過一盆早已準備好的熱水,放在了顧寧的身前。然後微俯下身子,輕輕用手試了試水溫。
將將好。
將顧寧的棉靴褪下,池晚晚輕柔的將顧寧的雙足放在盆中,用白生生的小手,溫柔的清洗著,嘴角竟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這一幕,若是讓洛城的人看到,不知道會驚掉多少人的下巴。
劍奴雖是風塵女子,但卻是隻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平日裡有客,最多也隻是舞上一劍,尋常時候,更是隔著簾紗交談,她來這洛城兩年了,卻從未有人見她笑過。
曾有人肯出千金,隻為買劍奴一笑,得到的,卻是冰冷的劍光。
什麼時候,霜雪般清冷的劍奴,也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麵?
而此刻,顧寧卻是苦笑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