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是誰?
很多人可能更加熟悉他的徒弟,方孝孺。
對,就是那個被祝枝山造謠,說他被朱棣誅十族的人。
很多人對宋濂的了解,應該是來自於兩個地方。
其一是某部影視劇,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古板不通時務的儒生。
還將洪武三十年發生的南北榜案,挪到洪武初年,魔改一番後扣在了他的頭上。
如果是通過這部劇認識他的人,想必對他的觀感不會太好。
其二就是課本上的那篇文章,《送東陽馬生序》。
這是一篇情深意切,對晚輩充滿了關懷和殷切期望的文章。
但很多看過這篇文章的人,卻認為他很虛偽。
原因很簡單,在文章裡他是以自己的經曆為榜樣,來勸誡彆人的。
給人一種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感覺。
前世馬鈺在網上就碰到過不少持這個觀點的人,還和那些人互噴過。
用現代的話來講,這篇文章其實就講了一個內容,出身寒微該如何實現階級躍遷。
這篇文章有個大前提,那就是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很多人說,我讀書了不但沒改變命運還花了很多錢,這就是個謊言。
有沒有一種可能,讀的書還是不夠多學的不夠深?
說個不是很冷的冷知識,咱們學的高等數學,已經是四五百年前的知識了。
對於想搞科研的人來說,高等數學算是最基礎的門檻。
如果一個人高等數學一塌糊塗,就說學理科沒出路,是不是顯得很無語。
這隻是舉個例子,讀書改變命運,有個前提是要學的精深。
起碼要跨過一個門檻,才能去談改變命運這事兒。
做不到這一點,那確實什麼都改變不了。
宋濂自幼家貧書都讀不起,隻能問彆人家借書。
那些有能力藏書的都是什麼人?至少也是小地主。
非親非故人家憑什麼把書借給你?
這時候,你就得表現出自己的不同常人之處,以此來打動彆人。
宋濂的不同之處是什麼?
‘餘幼時即嗜學’。
‘嗜學’就是他的標簽,他不光嗜學,還很聰慧為人還很謙謹。
在華夏的文化傳統裡,對喜歡學習又掌握知識的人,總是會另眼相看的。
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紀,混子也不會去主動招惹學習好的那一批學生。
用現代話來說,宋濂給自己打造了一個很完美的人設,成為了‘彆人家的孩子’。
十裡八村都知道他嗜學,‘藏書之家’也想和他結個善緣,就把書借給了他。
而他並沒有以此自傲,揮霍彆人的信任。
相反,他表現的更加謙恭,借的書都妥善保存,每次都按時還回去。
如此一來二去,他的名聲就越來越大。
一個好名聲的意義,中國人應該都明白。
家裡沒錢拜不起名師,怎麼辦?
先找身邊有學問的人請教問題。
身邊認識的人問了一遍,那同鄉同縣總該有一些有學問的人吧?
厚著臉皮上門去討教。
之前他積累的名聲就能發揮作用了,至少獲得了去拜訪的資格。
到了之後態度擺的端正點,人家發脾氣了就受著,等彆人高興了再上去請教問題。
到了這個時候,彆人往往會給他講上幾句。
如此這般,學識越來越深厚,名聲也會越來越大。
最終實現階級的躍遷。
而且宋濂絕不是什麼腐儒,他很清楚以自己的經曆寫文章,會遭到什麼樣的懷疑。
在文章最後人家直接就表明了。
“謂餘勉鄉人以學者,餘之誌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餘者哉!”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我預判了你的預判。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公平,出身寒微想要改變命運,就得付出更多努力。
這就是宋濂想要告訴後人的話。
非常的誠懇,怎麼都不能說他是虛偽。
馬鈺就是因為這篇文章知道的宋濂,然後去搜了他的生平和著作。
宋濂在元末明初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就這麼說吧,同時代所有讀書人在他麵前,都得低一頭。
當之無愧的文魁。
且他還深度參與了明初的禮法製定,與李善長為首的‘嚴法’派相抗衡,主張治民以德,當慎用刑罰。
當然,現代人看古人是有上帝視角的,宋濂也有很多缺陷和不足。
比如過於推崇聖王之治,過於理想化而輕實際。
對管子和荀子的思想持否定態度,不過他並未全盤否定,還是認可其中關於教化、實用方麵的策略的。
這也是為何他不反對看一看管荀之書,卻無法接受‘孔孟為本,管荀為用’這個觀點的原因。
正因為知道宋濂是誰,馬鈺才覺得這事兒很魔幻。
這比讓奔波兒灞除掉唐僧師徒還扯淡好吧。
“讓我和宋……潛溪先生討論學問,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朱標連忙說道:“沒開玩笑,真的是宋師想要見一見你。”
馬鈺無語的道:“不是……就算我家長輩來了,在他麵前也得執弟子禮。”
“讓我和他討論學問,你們是怎麼想的?”
朱標心道,你小子還是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的嗎,不錯不錯。
“馬兄,非是我要為難於你,實在是宋師要求我無法拒絕,還請……”
馬鈺打斷他,乾脆的道:“此事休要再提,就當我沒聽過……”
“這酒你也帶回去吧,我喝不起。”
朱標見他真要撂挑子,心下不禁有些著急,就準備再勸。
“咳。”朱樉乾咳一聲,插話道:
“馬兄,宋老頭的脾氣我知道,若你避而不見,就隻有兩個結果。”
“要麼大哥被逐出師門,要麼一輩子彆想再看管荀之書。”
馬鈺頓了一下,轉過頭不看朱標,說道:
“我一個將死之人,請恕我無能為力。”
朱樉眼珠子一轉,說道:“馬兄,你與我大哥相識一場,也不想看到他……”
“二弟。”朱標出口打斷他,然後鄭重的朝馬鈺行了個大禮:
“我與馬兄一見如故,雖然隻第二次相見,心中實則已經將你當做好友。”
“我知道此事太過強人所難,但實在彆無他法,隻能向你求助。”
“不求馬兄能說服宋師,隻需將你對“本用”觀點講與他聽。”
“之後不論宋師是否接受,文都坦然接受無憾矣。”
馬鈺猶豫了。
看著態度誠懇的朱標,想想彆人一家子對自己的照顧,拒絕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
而且,穿越一趟要說對古代名人沒有好奇心,那就是騙人的。
他為啥非要等朱元璋回來,而不是自儘少受點罪?
嘴上說是為了當麵噴朱元璋,實際上還是好奇心作祟,想要見一見這位影響中國曆史走向的重要人物。
現在有個機會當麵見一見當代學界第一人,他還是有些心動的。
更何況朱標說的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宋濂沒法比。
被他教做人是很正常的,根本沒什麼可丟人的。
自己隻需要說出個一二三就足夠了。
如果能說出一些亮點,反倒是更能襯托出自己的不凡。
至於能不能說出點什麼新鮮玩意兒,這一點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大不了將教員的某些觀點拿出來,肯定能嚇他們一大跳。
反正自己一個將死之人,還怕說的話太離經叛道被殺是咋地?
想到這裡,他終於有了決定。
隻見他緩緩轉過頭,注視著朱標,道:
“我可以見他,將我的觀點說與他聽。”
朱標大喜:“謝馬兄……”
馬鈺擺擺手,說道:“你先彆高興,我有個條件。”
朱標並不意外,說道:“有什麼條件馬兄儘管說,隻要我能做到,必不推遲。”
馬鈺嚴肅的道:“如果你能逃得過朱元璋的屠刀,有機會走上高位,請善待百姓。”
朱樉一愣,他本以為馬鈺會要美酒美食什麼的,或者死後和家人葬在一起。
沒想到竟然是善待百姓。
這不禁讓他想起了前幾日,馬鈺滿臉痛苦的念‘百姓苦’的畫麵。
原來他竟然如此心係百姓。
朱標也不禁肅然起敬,之前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還知道馬鈺念的是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不過他畢竟不在當場,感觸並不是很深,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今天不一樣,一切都是親曆。
馬鈺願意直麵宋濂的壓力,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之前對他的照顧。
這是義。
然後所提的條件,竟然是善待百姓。
這是仁。
要知道,他可是死囚。
馬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想到萬民,這才是真正的仁義啊。
再想到自己偽裝身份,一次次欺騙他,朱標心中更是羞愧:
“馬兄請放心,將來我一定會善待百姓,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事情談妥,朱標也沒有多呆,很快就離開返回宮中。
等他離開,馬鈺卻坐立不安起來。
剛才是被情緒左右,答應了見宋濂。
此時冷靜下來,心就開始慌了。
這可是宋濂啊。
雖說兩人差距太大,自己被單方麵教育是很正常的。
可這不意味著,他不想有所表現。
至少也不能太丟人啊。
可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說才能不丟人。
總不能真的將教員他老人家搬出來吧?
就在這時,朱樉在一旁說道:“呦,這會兒知道害怕了?”
“之前看你高談闊論,天老大你老二的樣子,還以為多厲害呢。”
相識這麼多天,馬鈺早就知道了他的性格,也沒有生氣,而是反擊道:
“嗬,我至少敢直麵他,不像某些人就隻會耍嘴皮子,真見了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朱樉被戳中痛處,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
“什麼叫屁……我那是尊師重道……”
“尊師重道的事兒,怎麼能叫不敢反駁。”
接著就是諸如‘疾學在於尊師’、‘貴師而重傅,則法度存’之類的話。
惹的馬鈺哈哈大笑。
朱樉更氣了,指著他怒道:“馬鈺你休要得意,真見了宋濂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行。”
馬鈺也來了興趣,決定逗一逗他:
“哦,如果我能與他正常交談你當如何?”
“那我就……”朱樉話才出口,猛然醒悟過來。
這馬鈺很邪門,搞不好真的能和宋濂正常交流,於是及時改口道:
“能與他正常交流的多了去了,我也能,還經常當麵反駁他,所以這老頭才討厭我。”
“你與他正常交流不算什麼,能與他正麵交鋒才算本事。”
馬鈺順著他的話說道:“有道理,那如果我能做到呢?你待如何?”
朱樉說道:“我答應你一個條件。”
馬鈺接著說道:“那如果我能說出個一二三,讓他無話可說呢?”
朱樉嗤笑道:“就你?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大。”
馬鈺心道,這年頭就有這個俗語了嗎?
他當然不認為自己能說的過宋濂,這麼說純粹是為了逗李武玩。
“你先彆管我是不是說大話,就說我要是能做到,你待如何。”
朱樉也上頭了,說道:“你要是能做到,以後我唯你馬首是瞻。”
馬鈺一拍大腿,說道:“好,君子一言。”
朱樉也一拍桌子:“駟馬難追。”
與朱樉這麼一鬨,馬鈺心中的壓力小了很多,終於可以冷靜下來思考。
很快就有了主意。
辯論最重要的就是發揮自己的長處,攻擊對方的短處。
自己的長處自然是穿越帶來的信息差。
宋濂的短處則是名氣和年齡,你好意思欺負我一個小孩子?
用道德將他架起來,為自己營造一個有利的主場。
說白了,就是道德綁架。
具體怎麼做,就等見到宋濂之後再臨機而動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認為自己能贏。
不過他也不是很擔心。
還是那句話,這就不是什麼論道,自己隻需要將想法說出來就足夠了。
宋濂認不認同其實都無所謂。
而且以他的地位,隻要自己不是胡攪蠻纏,大概率也不會拉下麵皮狠狠地折辱自己。
心中有了底,他反而不慌了,悠哉悠哉的吃起了炒黃豆。
他篤定的模樣,反倒是讓朱樉有些慌了。
這小子不會真的有什麼殺手鐧吧?
幾次想要套話,都被馬鈺給無視了,隻能坐在一邊生悶氣。
要不是怕我娘和我哥生氣,勞資早就把你腿打斷,手打斷。
再把皮剝了撒上鹽……哼哼。
這麼一想,他心裡頓時覺得痛快了不少。
朱標回到皇宮,將經過與馬皇後說了一遍。
重點說了提條件的事情。
得知馬鈺提出的條件竟然是善待百姓,馬皇後也沉默了許久。
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再提起馬鈺,眼神裡卻多了幾分柔和。
馬鈺已經同意,接下來就是說服宋濂了。
馬皇後隻是告訴他,‘教壞’太子的人找到了,問他要不要去見一見。
他馬上就答應了。
之後,馬皇後就將馬鈺的身份告訴了他,當然是有所保留的。
隻告訴了他某一部分。
宋濂有多震驚可想而知。
接下來他的反應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娘娘,如此大才就這樣處死實在可惜,還請娘娘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饒他一命。”
馬皇後非常驚訝,道:“宋先生不是責備他教壞太子嗎?為何還要替他求情?”
宋濂正色道:“我隻是不認同他的觀點,並不否認其才華。”
“能在這般年紀就有此等見識,我當年亦是不如。”
“他學入歧途,當是受到師長影響,並非是他的錯。”
“若加以引導使其重回正途,未來必為國之棟梁。”
馬皇後讚道:“宋先生真乃君子也。”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宋濂既然愛才,自然也不會反對去見一見馬鈺。
非但如此,馬皇後也決定親自去旁聽一番。
隻有親眼見到對方,有些事情她才更好做出決定。
幾日後的一個夜晚,馬皇後、朱標、宋濂三人,借著夜色來到應天府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