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雖然很聰慧,但畢竟才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恰好處在質疑一切的年齡。
同時這也是非常容易情緒化的年齡。
當他認可一個東西的時候,就會偏執的覺得好,反之則會覺得哪哪都不好。
馬鈺算是被他發掘出來的,為此還挨了馬皇後一頓訓斥。
馬鈺的能力越強,他被母親訓斥的‘含金量’就越高。
在某種程度上,兩人之間也算是建立了一些關係。
至少朱標是這麼認為的。
我察覺他是人才,頂著壓力將他保了下來,結果是個治國大才。
這多是一樁佳話啊。
想想他就覺得心裡美滋滋的。
這就讓他在內心深處,對馬鈺有一種不一般的認同感和期待感。
下意識的就希望馬鈺更強,也願意相信他的觀點是正確的。
所以,自從聽過‘孔孟為本,管荀為用’的觀點,他就開始研究《管子》和《荀子》。
作為監國太子,在協助馬皇後處理政務的時候,他心中積累了許多問題。
這些問題很多是馬皇後都無法解答的。
但他發現,自從看了這兩本書,很多問題都有了思路。
這讓他更加覺得,馬鈺的觀點簡直就是真理。
所以他就將更多精力,用來研究這兩本書。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當他把精力用在這裡,對儒學的研究自然就鬆懈了下來。
宋濂很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問題。
不過他沒有直接指出來,而是先進行了一場小測驗。
他的本意是,朱標這幾天學習不用功,肯定答不好。
到時候自己順勢進行一番勸誡,叮囑他好好學習。
如此既能讓太子認識到錯誤,還保全君臣之間的麵子。
他的想法不可謂不完美。
而且事實也確實如他所料,前幾個問題朱標答的都不太好。
直到最後一個問題,一切超出了他的預料。
這個問題是‘四知據金’。
東漢時期,名臣楊震路過昌邑,被他舉薦得官的昌邑令王密夜贈十斤黃金。
並說沒有人知道這事兒,你就收下吧。
楊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人知?
然後拒絕了贈金。
這就是四知據金的典故,後來很多人給自己的書房、客房之類的,命名為四知堂,就是這個原因。
按照正常邏輯,朱標應該用‘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等等思想進行回答。
然而朱標脫口而出: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說完他才意識到,壞事兒了。
果不其然,宋濂一張臉充滿了驚訝與錯愕:
“殿下,你……你在讀管子?”
事已至此,朱標反而變得坦然起來,也沒有說謊,頷首道:
“是的,最近一些時日,我在研讀管子和荀子二位先賢之書。”
“書中的治國之法,實在讓我歎為觀止,讀之茅塞頓開。”
宋濂眉頭緊皺,內心極為不喜,不過他並沒有將怒氣發泄出來。
而是勸說道:“管子、荀子確有經世之功,然其道非正途也。”
“管仲作為子糾之臣,不能為子糾赴死,反倒成了害死子糾的齊桓公的相國,此乃不忠不義也。”
“其法過於重視財貨,而輕視德行教化,致使齊國人人向利。”
“才有了後來齊國內亂,齊桓公一代霸主被餓死深宮。”
“荀子教化萬民之法確有可取之處,然其雜於申商,務於功利,而不知性善之本,其去聖人之道遠矣。”
見他如此貶低管子和荀子,朱標心中略有不喜。
但一直以來的教養,讓他保持了足夠的理智,說道:
“先生所言甚是,孔孟之道方為根本。”
“我看管荀,不過是想了解二人的治國之術而已。”
“正所謂,孔孟為本,管荀為用嗎。”
聽到前麵幾句,宋濂心中大為寬慰,孺子可教也。
但等朱標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表情一僵,勃然大怒。
“胡說八道,管荀小人也,何敢與孔孟二聖並列?”
“此等歪理邪說,是何人教與太子的?老夫絕饒不了他。”
朱標脾氣也上來了,說道:
“孔孟有道而無法,管荀有法而無道,兩者結合取其長何錯之有?”
宋濂氣的直哆嗦,舉起戒尺就想打。
但想到對方是太子是君,作為臣子懲罰君主,乃不忠之舉。
最終也隻是重重的將戒尺砸在了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
將外麵的一眾內侍嚇了一跳,連忙探頭往裡麵看。
就見宋濂怒道:“豈有此理,隨我一起去見娘娘,老夫倒要看看是誰教你這般邪魔外道的。”
朱標站著不動,道:“有什麼事情與我說即可,我娘日理萬機已經很累了,就不要用這些小事就煩她了。”
“小事?”宋濂氣的手都抖動起來:
“儲君教育事關大明的未來,你竟然說這是小事?”
“我看你不是怕打擾到娘娘,是怕娘娘責罰與你吧。”
話說完他就後悔了,這話也同樣是對君上的羞辱。
隻是話已出口,沒了反悔的機會。
朱標深吸口氣,克製住憤怒情緒,說道:
“宋師,你我雖是師生,亦是君臣,莫要失了君臣禮儀。”
宋濂直直的道:“老夫以道侍君,勿欺也,而犯之。”
“太子既然不願意隨我一起去見娘娘,那老夫就隻能自己去了。”
說完轉身就往乾清宮而去。
朱標嘴巴張了張,最終沒有勸止。
去找吧,去找吧。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改的,那就從這件事情開始吧。
以前他覺得宋濂學識淵博,為人正義懂禮又寬厚待人,乃真儒也。
今天的事情讓他知道,原來宋濂也不是真的完美君子。
走出老遠的宋濂,發現太子竟然沒有追出來給自己道歉,心中更加的憤怒。
本來他隻是想嚇唬一下朱標,但此時卻決定,必須去見一下皇後了。
他倒不是為了自己的麵子,而是真覺得太子在走邪路。
為了大明,他必須得阻止此事的發生。
可惜他還不知道,今天這一番衝突,屬實是去魅了。
就是不知,他知道真相後,會不會後悔這番衝突。
乾清宮,馬皇後剛剛送走一波外臣。
好不容易得空正想休息一會兒,就見一名內侍急匆匆的跑過來。
說宋先生和太子起了爭執。
馬皇後不禁一愣,然後臉上露出怒意。
不是針對宋濂的,而是對朱標的,小小年紀竟然不尊師長。
她內心對宋濂這位當世第一名儒,還是非常尊重的。
而且大明也需要用宋濂,來拉攏天下的讀書人。
關鍵是,宋濂確實是真儒,不光是嘴上講大道理,還身體力行的去踐行自己的道。
所以,聽到朱標和他起衝突,她第一反應就是朱標犯錯了。
仔細追問之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心中非常的無奈,又是因為這個馬鈺。
應天府大牢裡,正和朱樉吹牛皮的馬鈺並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一口黑鍋。
且說馬皇後這邊。
得知事情經過,她並沒有如朱標那樣生氣,反而非常理解宋濂為何如此生氣。
這就和你跑到道士麵前逮著佛祖一通猛吹,人家不打死你都算是氣度寬宏了。
與對錯無關,純屬立場問題。
自己這個兒子還是太年輕了,都不知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嗎。
當然,她也並不覺的自己的兒子有錯,這幾天她也同樣在看管荀之書,收獲非常大。
對馬鈺的‘本用’觀點也就愈加認同。
兒子作為儲君,讀治國之策是理所應當的。
不過現在問題已經出來了,該怎麼解決呢。
一個解決不好,宋濂出宮說點什麼,恐怕會影響太子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啊。
正頭疼的時候,內侍來報宋濂求見。
馬皇後連忙讓他進來,並且還親自站起來迎接。
宋濂大為感動,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然後……皇上和皇後如此待我,我必須要把太子教好。
本來還有些猶豫的他,立即堅定了決心。
將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如何發現太子學業鬆弛,為何要考核,準備怎麼勸誡。
然後中間發生的意外,以及兩人起紛爭的原因。
他沒有替自己說話,也沒有往朱標身上推卸責任,很中肯的將經過說了一遍。
甚至還幾次請罪:“因激憤衝撞了太子,請娘娘責罰。”
馬皇後能說啥,隻能安撫他說,你是老師教育弟子是應當的雲雲。
哪怕到了最後,宋濂也不認為朱標本身有問題,而且也沒有告他的狀。
太子以往表現的尊師重道,今日這般定然是有小人誘惑,希望皇後能明察秋毫,將此等奸佞給揪出來。
他越是如此,馬皇後反而不好處理。
隻能安撫道:“宋先生莫要生氣,此事我已知曉,馬上就派人調查。”
接著她話鋒一轉道:“我也看過管荀之書,其法確有經世致用之能。”
“太子作為儲君,遍閱百家取其長而用之,乃正道也。”
“正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先生本應支持,為何要反對呢?”
宋濂認真的說道:“非是老夫不讓太子閱覽百家典籍,而是時機未到也。”
“本心已固,再觀百家之學,方能起到攻玉之效。”
“若本心未固,就貿然去學習其它學派,很容易會受到影響陷入魔道。”
“今太子年幼,業不精深本心未固,故老臣才不讓其亂讀書。”
“今日太子能說出‘孔孟為本,管荀為用’,就已經可見端倪。”
“請娘娘早日查出蠱惑太子的奸佞,否則悔之晚矣。”
馬皇後露出所有所思的表情,宋濂這話說的非常中肯,她本人也是認同的。
可自己的切身體會,又讓她覺得馬鈺的話也沒有問題。
那麼到底該信誰的,又該怎麼做呢?
一時間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時她不禁想起了朱元璋,不行,等會兒就寫信讓他趕緊回來。
這邊的事兒關係著大明的未來,可比開封那邊重要太多了。
更何況既然明知開封已經不適合當都城,繼續在那裡待下去也沒什麼必要了。
還是趕緊回來,將這事兒給處理好吧。
隻是就算朱元璋立即出發,也不是日就能到達的,宋濂這邊卻必須現在就安撫好。
想到這裡,她裝作認同的道:
“宋先生言之有理,你放心我馬上就派人去查。”
“至於太子那邊……等會兒我會親自管教他,給宋先生一個交代。”
宋濂卻並沒有應下,反而說道:
“娘娘不可,太子是君,我是臣。”
“豈有為了臣,而責備君的道理。”
“況且太子年幼,隻是一時行差,可安撫勸誡之。”
“若責備太過,恐適得其反也。”
馬皇後心中有些愧疚,欺騙這樣的真儒,壓力實在很大啊。
不過沒辦法,現在她也隻能如此。
又是一通交流,宋濂才告退離開。
馬皇後長長鬆了口氣,然後命人將朱標喊了過來。
見麵之後,她表情很是嚴厲,指出朱標的兩個不足:
其一,宋濂乃師長也,尊師重道人之根本,你不應該與他起衝突。
哪怕對他的話有意見,也不能當麵與其爭執。
可以私下討論,討論不出結果,你該乾啥就乾啥,不要當麵撩撥他就行。
其二就是不懂的因人製宜。
“正所謂,與智者言,依於博;與拙者言,依於辨;與辨者言,依於要。”
“宋先生乃孔孟門徒,你當著他的麵稱讚管荀,他如何能不生氣?”
“將來執政亦是如此,對不同的人要采用不同的策略。”
“若學不會這一點,是無法讓群臣信服的。”
朱標恭敬的道:“是,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明日就與宋先生道歉。”
“以後不會在他麵前提管荀之事。”
馬皇後搖頭道:“你看,又非此即彼了。不是不能談,而是不能在他麵前過於推崇管荀。”
朱標若有所思的道:“我懂了,謝母親教誨。”
馬皇後很是欣慰,但接著她又說道:
“不過今天的事情,倒是讓我產生了一個想法。”
朱標好奇的問道:“哦?不知母親想到了什麼?”
馬皇後笑著說道:“我們不是一直想要了解馬鈺的學問有多深厚嗎。”
“你說,讓宋先生親自去見一見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