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水。
天空黑沉沉的壓下來,山洪在衢縣八百米外的堤壩咆哮,廠區的警報燈把雨絲染成血紅。
“堤壩要垮了。”
“有盆拿盆,有桶提桶,咱們廠子就在下遊,很快就要淹過來了。”
防汛隊的銅鑼正把家屬區得震天響。
薑寧寧發現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身體裡,心裡恐慌淹沒住她,根本控製不了身體。
母親李明霞把藍布工裝披在睡裙外,帶著機油的澀味的手指撫過她劉海,“囡囡聽話,數到一千下就天亮,天亮我們就回來。”
“媽,能不能彆去,我怕。”十四歲的薑寧寧已經看穿了大人的謊。
客廳吊頂的白織燈像吊喪的白幡,在暴雨裡搖搖晃晃。
“薑工!水漫過警戒線了!”朱振明煞白著臉奔進來。
“精密銑床是國家的眼珠子,進了水它們就得瞎。”薑明急得上火。
“寧寧她媽,你帶女工們給精密機床裹油布,機床的數控圖紙得裹三層,我去配電箱前搶拆電路板。”
李明霞抓住他胳膊,眼裡的擔心漫出來,“老薑,電箱危險!”
“我知道,但一旦發生觸電,後果將不堪設想。再說了,當年修紅旗渠比這險多了,怕甚?”
薑明挎著帆布工具包,沾著機油的扳手插在後腰,在閃電中亮得像柄決絕的劍。
他回頭看了眼妻女,然後咬咬牙,一股紮進漆黑的雨幕裡。
手電筒光圈裡浮動的雨珠像千萬根銀針。
李明霞跺了跺腳,緊隨其後。
“媽!”
“求你彆去……”
薑寧寧伸手去抓,隻扯落李明霞左胸的“先進生產者”的獎章。光著腳丫追出去,趴在走廊上。
看見戴藤帽的工人們螞蟻般湧向街道,泥漿在他們腰間翻出渾濁的浪花,肩頭的防汛沙袋滴著水。
手電光在雨簾裡織成晃動的銀河,晃過圍牆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標語。
“嘶——”
她忽然吃痛,低頭,攥著的獎章正把她掌心硌出帶血的五角星,紅漆染成更深的褐。
那天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潰堤的轟鳴聲響徹天地,漢江在十八裡外撕開豁口。
混著柴油的泥漿灌進車間,吞沒了裹著油布的機床,吞沒了浸水的語錄牌,最後吞沒了配電箱上那盞長明的手電筒。
小小的薑寧寧站在泥漿裡不斷掏。
一天又一天。
眼中的希翼一點點消失。
朱嬸跑過來拉她,“寧寧夠了,彆掏了,沒用的,大家全部都找遍了。”
可是她不死心啊,明明爸媽答應過她,數到一千下就行。
可是數到一千下天還是沒有亮,他們更沒有回來。
騙子!
是不是她數的一千下不夠多?
那她多數十個、一百個、一萬個……行不行?
不知道掏了多久,薑寧寧終於從泥潭裡摸出來一個工牌。
鋁製銘牌被泥石流擰成了麻花,還能看清“李明霞”三個凸起的字。
轟隆!
窗外炸開一道閃電,1976年的暴雨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防汛銅鑼聲與噩夢重疊。
“媽媽……”
“媽媽你彆哭……”
耳邊傳來低低的抽泣聲,薑寧寧猛的睜開眼睛。
胸口悶的發疼,紛至遝來的沉重回憶,險些叫她喘不上氣來。
兩隻團子依偎在她懷中,像是無助的小獸嗚嗚咽咽地呼喚著她。
胸前衣服已經洇濕了一片。
薑寧寧感覺心臟被荊棘纏繞似的驟然揪緊了,伸手反抱住他們,“媽媽在,寶寶們不怕不怕。”
似乎是一個信號,滿滿終於繃不住放聲大哭。
夏夏早已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你為什麼哭的那麼傷心?”
“我們乖,我們聽話,你彆不要我們好不好?”
薑寧寧鼻腔酸澀,一顆心都快要被哭碎了,親著兩團子的臉頰,“媽媽沒有不要你們,媽媽是做了夢,夢見你們去世的姥姥和姥爺了……”
在她的安慰與再三保證下,兩團子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聽到媽媽滿嘴囈語“媽媽彆走”、“不要丟下我”,他們忍不住感同身受。
如果有一天媽媽不要他們,肯定會哭的比現在還要傷心。
“姥姥姥爺最後變成星星了嗎?”夏夏貼著媽媽溫軟的小臉。
家屬院的大人們說,如果人去世了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
薑寧寧喉嚨裡堵著什麼東西似的難受又刺痛,停頓了許久,才艱澀地開口:“他們變成了銑床上的齒輪,在每台機器裡哢嗒哢嗒地轉。”
薑父薑母的精神將一代代傳承下去,正是有他們這樣偉大且不畏犧牲的人,祖國才越來越繁榮昌盛。
但對於原主而言,這樣的犧牲過於殘忍。
滿滿小小的腦袋理解不了這句話。
身後兩隻小手笨拙學著她往日的樣子,輕輕拍著她的背,也拍散了那枚工牌沉積了十年的鐵鏽味。
“媽媽彆難過了。”
薑寧寧眼角彎成月牙,“嗯,現在不難過了。”
親親兩個小家夥的臉頰,她爬起身來開燈。試著拉了好幾下燈線,電燈依舊沒能亮起來。
窗外風雨這麼大,估計是斷電了。
薑寧寧想起上次霍東臨半夜修理家具時,留了盞煤油燈在客廳,她回身叮囑兩崽崽,“你們在床上乖乖待著不動,媽媽去點煤油燈。”
兩團子小手背在後麵,乖乖的點點頭。
“好的,媽媽!”
“媽媽小心!”
薑寧寧覺得心裡一陣柔軟,有著兩個崽崽在,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她都能堅強勇敢起來。
要是換做前世的自己,聽到外麵近乎鬼哭狼嚎般的風雨聲,估計會嚇得躲進被子裡,音量開到最大刷手機。
此刻一種名為母愛的力量促使她,沿著牆角摸黑來到客廳。
咚!
膝蓋狠狠撞上桌椅,薑寧寧倒抽涼氣。她下意識捂住嘴巴,不讓悶哼發出來。
“媽媽?”滿滿忽然出聲。
薑寧寧咬了下唇,答:“我沒事。”
可滿滿還是一下子聽出她聲音裡的顫音,心裡忽然自責又難過。
如果他再長大一點,就能幫媽媽的忙了。
當然,最可恨的要數黑蛋。
為什麼總在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
壞黑蛋!
最最最討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