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棠棠的心無端地突突跳起來,趕快躲了起來,他怎的如此敏銳?室內暗,室外黑,應該看不見才對。
趙母帶趙招娣進來,對姐妹倆道:“原本小錢是介紹給棠棠,小陸介紹給招娣,招娣非要換,棠棠你不乾,為這你們姐妹吵了好幾天!這回見到真人了,怎麼說,換不換?”
沒想到姐妹倆異口同聲:“換!”
趙招娣詫異地看著她,“哼”了一聲:“算你有點自知之明!”說完扭著身子出去了。
趙母也歡歡喜喜地出去,又想起了趙棠棠,回頭喊道:“棠棠,快出來!”
一院子人都轉過頭望向門口。
趙棠棠深吸一口氣,小步走到門邊規規矩矩地垂首而立,雙手交疊,直背垂肩,端的是大家小姐的風範。
她輕輕行了個萬福禮,之後目不斜視,隻注視著自己腳尖的位置——可惜看不到腳尖。
四下有一瞬的安靜。
陸淮川手中搪瓷茶缸剛端到嘴邊,看著她,嘴角微微彎了起來——是她。
錢向東一口水沒咽下去噴了出來,這是趙家二姑娘?和姐姐差了不是一星半點。趙招娣見他的反應,抿唇一笑。
“噗嗤”,一個黑瘦的女人道,“這咋頭上還插根筷子!棠棠啊,幾天沒見,你咋還變得怪裡怪氣的!”
“嘖!她周嬸子,孩子相親呢,你會不會說點好聽的?”
趙母打著圓場:“我家棠棠老實,富態!胖點好,屁股大生兒子!”
趙棠棠臉“騰”的一下紅到脖子根,粗俗!粗俗!這幫鄉野村婦,怎麼什麼話都說?這大庭廣眾的,還有外男在場!
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如果有那麼大的地縫!
“我說著玩呢!不過棠棠正配陸同誌,有道是一個瘸一個肥,誰也不用嫌棄誰!”周嬸子大聲笑道。
此言一出,趙棠棠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堂堂侯府千金,從前去哪家夫人辦的賞花宴不是被捧著敬著?何嘗受過這般奚落?
不過素來的教養讓她忍耐著,巋然不動,祖母教導,不畏人言,處變不驚,方為大家之道。
一個十七八的小姑娘越眾而出,跑到趙棠棠身邊,拉起她的手,低聲道:“我叫英子,是陸淮川的妹子,彆急,等我幫你罵她!”
趙棠棠抬頭一瞧,這女孩梳著齊耳短發,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鼻梁上幾粒小雀斑,衝著她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她從前的閨中密友無人能笑得如此明朗。
英子回身對那周嬸兒道:“你掉糞坑裡吃屎了嗎?嘴這麼臭!瞅瞅你那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不胖,你好看!三角眼,朝天鼻,嘴巴大得能塞好幾個雞蛋!你算哪根蔥,哪根蒜?趕緊麻溜滾蛋!沒有軍人們出生入死,能有你站在這屎殼郎打哈欠滿嘴噴糞?”
眾人聽到英子的話,“轟”地一下笑開了鍋。
趙棠棠聞言驚得渾身顫抖,心裡默念:非禮勿言,非禮勿言!——不過,好像堵在胸口的悶氣一下子就散開了,好痛快呀!她想笑又使勁忍住,再看向英子的目光充滿了崇拜。
“哎呀,你、你、你這小丫頭,說話怎麼這麼衝!”周嬸子臉漲得通紅,深覺下不來台,“趙嫂子,你也不說話,下次再也不來給你家捧場了!”
“她嬸兒彆生氣,和一個毛丫頭計較啥?”趙母陪笑道。
趙招娣起初還在一旁看笑話,此時開口了:“叫周嬸兒受委屈了,都是趙棠棠惹出來的事,棠棠,快給周嬸兒賠個不是!”
她待要再說,忽覺周身發寒,往旁邊一看,是陸淮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帶著刀子,她一驚之下差點咬了舌頭。
趙棠棠一直低垂著頭,此時方才抬起,陸淮川也是才看清她的模樣。她的眼睛像泉水一樣透亮,胖胖的小臉襯得五官小巧,嘴唇不點而朱,肌膚白皙如雪,圓圓的臉蛋泛起紅暈,鼻子一皺,大顆大顆的眼淚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姐姐,妹妹自打從屋子裡出來,不曾說過一句話,敢問我錯在何處?妹妹礙了姐姐的眼,便是連站著都是錯的……”
初開口,聲音柔柔綿綿,就差把“欺負人”三個字刻在趙招娣臉上了。
“你!”趙招娣一跺腳,“你又裝乖!”
“胖證明我心中開闊,心寬體胖。跛腳更非他本人所願,烽煙無情,去的戰場有命回來已是不易,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嘲笑軍人實在不該!”
聲音輕輕柔柔,陸淮川聽在耳中,手中搪瓷杯裡的水卻被震得一顫,漾起波紋。
來之前他娘對他苦口婆心:“你殘了媒婆都不上門了,也難怪,家家都重視勞動力,趙家這個姑娘若不嫌你瘸,你可要把握住啊!若是進了城,農村出身還殘疾,就更不容易找了。”
他打定主意大不了一輩子不結婚,也必須要找個情投意合的,否則怎麼過一輩子?在部隊長年身居高位,又負傷退伍,他經曆了極大的心理落差,更不可能找個勉強不嫌棄他的女人結婚。再次打量趙棠棠,她說的那番話若是發自內心的,倒不失為知己。
周嬸兒砸吧砸吧嘴:“這說的都是啥鬼話呀!”
“母親,坐到這裡就是我們趙家的客人,如今有外人出言不遜,而我們趙家人不製止,傳出去就是咱們家招待不周了。”趙棠棠依舊柔柔地道。
“啥?”趙母一知半解,可轉念就尋思過味兒來,小陸今天要是在這受了氣,親事沒成,以後哪還有媒人給他家女兒介紹對象?
“她周嬸兒,你該回家喂豬了吧?我這老遠都聽見你家豬餓得嗷嗷叫了!”趙母道。
這是擺明趕人了,周嬸兒嘴一撇:“你家這熱鬨我還不稀罕看呢,以後求我都不來了!”
哼了一聲,憤憤地走了。
叫她走了,有人道:“看把棠棠委屈的!招娣,人家棠棠一句話都沒說,你怪棠棠乾嘛?”
“就是,棠棠是多老實本分的孩子啊!”
風向馬上就變了,再也沒人說趙招娣像掛曆上的明星了。
眾人目光都集中到委屈巴巴的趙棠棠身上。
“棠棠,你這白襯衫在哪買的啊?我在供銷社沒看到衣領上帶花的襯衫呢?可真漂亮!是你自己繡的吧?”
趙母也納悶,這是她新買的那件嗎?是不是買的時候沒看仔細?不記得有花啊。
趙招娣冷哼了一聲,撇嘴道:“她訂個扣子都能紮破手指頭,還會繡花?”
趙母忙道:“就是在供銷社買的。”
眾人都說改天要去供銷社找一找這樣的襯衫。
英子離得近,撫摸著趙棠棠的衣領,羨慕道:“真好看,要是我也會繡就好了!”
“是我繡的,彆告訴他們!”趙棠棠小聲道,“改天我給你繡一個,謝你幫我出頭!”
她朝英子眨了眨眼睛,英子笑起來。拉近女孩子之間距離最好的方式就是有共同的小秘密。
陸淮川聽力極好,看著她們,嘴角彎起一絲弧度,她看起來柔弱,卻出言維護了他。趙棠棠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向他看過去,眼神不經意地碰撞到一處,趙棠棠忙回過頭,臉已經紅了。她平複了好久才靜下心來,這一眼,隻覺得他的眼睛銳利如鷹隼,又清澈如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