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
慕容雪板著臉的模樣映入眼簾,林昭然暗自挑眉。
雖慶幸不必再應付那場尷尬夜宴——這份慶幸僅次於死而複生——卻仍不解她當日為何失態。
這姑娘瞧著一本正經,怎會因他隨口之言方寸大亂?
「嗯?」慕容雪蹙眉,他這才驚覺凝視過久。
「講堂尚空大半,何必獨獨揪著我不放?」
「因你尚存羞恥之心。」她抿唇道,「何況你這等資質的弟子,原該以身作則。」
「我這等?」他話音未落,對方已拂袖低喝:「速速入座!」
也罷。
橫豎他眼下有更要緊的謎團待解,這古板姑娘的心思,不知也罷。
踏入講堂那刻,他莫名期待眾人會齊刷刷望來——好歹給這份重曆舊事的悚然找個由頭。
可惜同窗們各忙各的,畢竟於他們而言,這隻是尋常首課。
他強壓心悸踱至後排,目光如篩子般過濾每個進門的身影。
張明遠。
唯有那神秘少年,或能解他心頭之惑。
一陣騷動忽起——陸明軒那頭火鱗獸竟對鄰座弟子窮追不舍,噴吐的焰息燎焦了半幅簾帳,直到主人連聲嗬斥才罷休。
看來這靈獸厭憎那人更甚於己。
待雲墨心踏入講堂,風波方歇。
可張明遠始終未現身影。
整堂課林昭然如墜雲霧。
這變故如當頭棒喝——諸事皆與「前世」記憶嚴絲合縫,唯此人缺席。
張明遠必與時光倒流有關,偏偏此刻無處尋蹤。
溫故知新的課程更顯乏味。
雲墨心所言與記憶分毫不差,活像照本宣科。
唯一不同是少了張明遠與慕容雪爭答的場麵。
回想起來,蛛絲馬跡早現端倪。
首日課堂上張明遠主動應答時,眾人隻道他轉性勤學,誰料兩旬後其修為突飛猛進方惹人注目。
疑雲密布,卻無解惑之鑰。
唯盼那少年早日現身。
三日過去,張明遠始終杳無蹤跡。
林昭然已斷定對方不會現身。
據白明澤所言,那少年自他乘飛舟赴青雲城當日,便從張氏彆院離奇消失,連其監護人所聘的暗探都尋不到半分線索。
他自忖想不出比專業人士更高明的尋人法,又恐打草驚蛇,隻得暫將此事按下。
課業倒是順遂。
仗著「先知」之便,楚丹秋的突考、各科溫習皆遊刃有餘。
雖知結界術深入後必不輕鬆,眼下卻有大把光陰籌謀夏祭之劫。
可缺了張明遠這條線索,諸般謀劃如陷泥沼。
「進。」
推開趙虛明廨署木門時,林昭然直視對方鷹目,毫不避讓。
既已確信「未來記憶」大體無誤,他早知此番又是白費功夫。
本欲借故推脫,轉念想起正是自己前世鍥而不舍,才換來雲墨心青眼。
何況若半途而廢,反倒遂了這老狐狸心意——他分明記得上次趙虛明百般刁難,就是為逼自己知難而退。
徑自落座後,他竟有些失望——對方對他刻意失禮之舉毫無反應。
「林昭然?」趙虛明話音未落,青玉筆已破空而來。
早有準備的少年信手一抄,那管筆便穩穩落入掌中。
「演基礎三式。」老者對這般默契渾不在意。
林昭然掌心微傾,筆杆應聲浮空——這次他連調息都省了。
「旋之。」
少年瞳孔驟縮。
說好的「重來」呢?
此番演示與「前世」赴宴前那次毫無二致,當時這老兒除了「重來」二字,半個多餘音節都未施舍。
今日怎生轉了性?
「耳力不濟?」趙虛明指節叩案,「令其旋轉!」
林昭然這才回神,暗惱自己竟又沉湎舊憶。「這……基礎三式何曾包含旋筆之法?」
趙虛明誇張長歎,另取一管筆懸於自家掌上。
但見那筆淩空飛轉,恍若微型風車。
「弟子……未曾習得此法。」
「誤人子弟!」老者冷笑,「區區懸浮術變式,竟難倒通過初境認證的術士。今日不將此缺補全,餘事免談。」
林昭然暗自苦笑。
難怪無人能令趙虛明滿意——這老兒對「純熟」的定義根本深不見底。
基礎三式怕是有千百種變式,便窮儘數十年也未必能儘數掌握,何況短短兩載?
「繼續。」趙虛明叩案催促。
他凝神於掌心懸筆,嘗試推演旋轉之法。
按理隻需在筆杆中段設個支點,再以真元催動兩端……正思忖間,額前驟痛——
那枚該死的彈珠!
「筆未墜。」趙虛明竟麵露嘉許,「心誌尚可。」
「您用彈珠襲我。」少年咬牙。
「治爾怠惰。」老者理直氣壯,「太慢!須更快!重來!」
林昭然認命地拾起筆。
果然又是場煎熬。
生疏的技法加上趙虛明屢屢作梗,直至課業結束,那管筆也不過勉強晃了幾晃——著實顏麵掃地。
真元操控本是他少數過人之處,縱使老者百般乾擾,也該表現更佳。
幸而天衍閣藏書樓確有記載此術的典籍,下回課前當能掌握。
自然,離趙虛明所謂「純熟」相去甚遠,但至少不必再如盲人摸象。
若在平日,他斷不會為這等雕蟲小技耗費心血。
可眼下,他亟需一件事分神。
起初隻道逆時之事荒誕不經,尚能從容應對。
心底某處總盼著大夢方覺,一切煙消雲散。
而今幻夢成真,那點僥幸便化作惶恐啃噬心神。
張明遠杳無音訊,更令他如芒在背。
既不敢將城破之禍宣之於口,又不願見生靈塗炭。
他林昭然本非舍己為人的性子,若要為救旁人賠上性命,這等虧本買賣決計不做。
那些「未來記憶」既是死而複生的機緣——他分明記得自己最終命喪黃泉——豈能輕擲?
然則預警之責終究難逃。
隻是這警告,須得不露痕跡才好。
最直白的法子莫過於當麵警示眾人——口耳相傳總比白紙黑字更令人信服。
可這般行事,在陰謀應驗前,自己怕是要被當作失心瘋。
若那夥賊人因計劃敗露按兵不動呢?
若無人當真直至禍至眉睫,反拿他頂罪卸責呢?
若所告之人恰是內應,搶先滅口呢?
愈想愈覺冷汗涔涔。
張明遠無故失蹤,保不準就折在這些「若」字上。
匿名傳訊之念遂日漸強烈。
然修真界要追查書信來源,自有千百種手段。
占卜之術雖非萬能,可他僅通皮毛,若遇高手窮追,怕是遮掩不住。
史課教習正講到興頭上,林昭然卻埋頭疾書,將腹案逐條錄於筆記。
須得斟酌告警人選、書信內容、隱匿之法……衙役自不會刊行《規避官府偵查要術》,但藏書樓或有些許蛛絲馬跡可尋。
待課室人聲漸稀,他仍運筆如飛,渾然未覺同窗儘散,更不知白明澤已在身後窺視多時。
「寫什麼呢?」
白明澤話音未落,林昭然已「啪」地合上筆記,眼風如刀掃去。
「窺人私箋,非君子所為。」
「這麼緊張?」白明澤渾不在意,拖過鄰座椅子與他相對而坐,「放心,我什麼都沒瞧見。」
「沒瞧見是運氣。」林昭然冷聲道,「有何貴乾?」
「敘敘舊罷了。」對方聳肩,「你今年總鎖著眉頭,課業才開就忙得腳不沾地。可是遇著難處?」
「此事你幫不上忙……」
白明澤倒抽涼氣,活像受了天大委屈:「小瞧人不是?我解相思局最拿手!」
這回輪到林昭然嗆住:「相思局?!」
「裝什麼傻。」白明澤擠眉弄眼,「神思恍惚、課上走神、還琢磨匿名信——明擺著嘛!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
「胡扯!」林昭然霍然起身,「方才誰說沒瞧見?」
「聽我一句勸,」白明澤追著他往外走,「遞匿名信忒俗套。男子漢大丈夫,就該當麵——」
「沒空奉陪。」
「哎你這人……」白明澤在身後嚷嚷,「誰給你慣的臭脾氣?」
林昭然頭也不回。
這節骨眼上,他哪有閒心陪這活寶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