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楚丹秋擊節讚歎:
「正是『約束』二字!那些將符籙圖譜當作天生增幅器的術士,真真令人氣結。雖說如今匠師多用特異材質煉製增幅法器,但那是兩碼事。」
她忽又話鋒一轉,「結構化術法的要義,你當是知曉的?」
「術法效力範疇愈狹,真元耗用愈儉。結構化術法以咒訣為樊籠,強束術效於人力可馭之境。」林昭然對答如流。
「符籙之理與此同源,不過利弊更甚。」楚丹秋指尖凝出一縷真元,在空中勾勒出繁複紋路:
「因著煉製時從容不迫,其約束真元之效遠勝尋常咒訣。威能雖增,卻也更失變通。況且——」
她突然將真元一收,紋路應聲碎裂,「約束愈緊,容錯愈窄。設計可用符籙圖譜,可比創製新咒訣難上十倍。」
林昭然靜候她說完,雖不解為何重提這些基礎理論,卻也不便打斷。
正待詢問其真意,卻見楚丹秋瞥見門側滴漏驟然色變——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耗費如許光陰。
「失禮了。」楚丹秋歉然道:「老身一時忘形。你且速往下一課室,免得誤了時辰。」
林昭然略一聳肩——他本就想尋機逃課,隻是這話說出來怕要損了師長顏麵。
「待老身擬妥課表再詳談,細則會由雲墨心轉達。」她眸中閃著躍躍欲試的光彩,「你我共參符道,定有趣得緊。」
他方欲告辭,忽又被喚住。
「且慢!險些忘了要緊事。今日務必去見雲墨心,她說你欠著引薦的人情該還了……」
這話尾音未落,林昭然後頸已泛起一絲涼意——怎的聽著竟有幾分秋後算賬的意味?
青雲城樞紐站向來人聲鼎沸。
那股撲麵而來的匆忙氣息,時而令林昭然心煩意亂,時而又教他精神振奮——全憑當下心境。
此刻立於第六站台,卻隻覺濁浪撲麵,恨不能封了六識。
偏生那該死的飛舟竟延誤了兩個時辰!
為打發辰光,他索性以真元戲弄起月台上成群的鴿雀。
自然不是動手驅趕——那不僅稚拙,更會惹來側目——他隻將真元逼向鳥群,試圖以心神製之。
雖知這般粗淺手段算不得正經術法,卻攪得禽鳥躁動不安。
但見被他鎖定的雀鳥,不出片刻便撲棱亂飛,終是驚惶逃竄。
尖銳的呼嘯聲終於刺破喧囂,將他心神拽回。
群禽得赦般四散。
林昭然掃視著湧出艙門的人潮,目光如鷹隼尋兔。
按理該舉個木牌候著,但他篤定能認出那人——畢竟月台上白發垂髫的少年郎,總不會太多。
雲墨心囑托的這份人情,倒比他預想的輕鬆些。
雖說要耗費整日光陰幫這轉學生搬運行李、引路遊城……但好歹免了今日課業!
更何況,此事正給了他接近墨玄的由頭——那摩羅族少年素來冷淡,林昭然早存了結交之心。
除卻白明澤,他確需幾位知交,而墨玄瞧著頗對脾胃。
若終究緣慳一麵……橫豎時光回溯後,對方也不會記得其間尷尬,不是麼?
終於瞥見墨玄身影,他快步上前相助。
這倒非全然客套——那少年單手提著沉重箱籠,顯是力有不逮。
另一臂正護著個貝類般緊黏其身的小女孩,那女童睜著澄澈眼眸,正將四下景致瞧得目不轉睛。
見林昭然默然相助,墨玄初時一怔,旋即會意。
那女童卻已直勾勾盯過來,眸中好奇幾乎要凝成實質。
林昭然暗自揣度其身份:莫非是胞妹?
那雙湛藍眸子確與墨玄如出一轍,但鴉青鬢發又與摩羅族形貌迥異。
況且,誰會攜垂髫幼童遠遊?
他頻頻望向艙門,候著哪位婦人出來接走孩子,卻始終不見人影。
待最後一件行李落地,墨玄終於轉身正對他。
「多謝。」少年執禮甚恭。
雖性情孤冷,卻從不失儀。
「在下墨玄。平日倒不至如此笨拙,隻是單手難提重物。小女娜娜今日格外黏人,不忍強行掙脫。此番遷居,想必驚著她了。」
「無妨。」林昭然道,「本就是奉雲墨心之命前來相助。在下林昭然,與君同窗。特來幫君安頓行李,並引路遊城。」
墨玄聞言驟然收緊環住女童的手臂,恍若防他出手搶奪。
「怎麼?」林昭然被這戒備姿態驚得後退半步,「可是言語冒犯?在下絕無此意。」
少年審慎打量他良久,終似下定決心。
「林兄勿怪,是在下失禮。」墨玄微微頷首,「容重新見禮:墨玄,這是小女娜娜。」
林昭然怔怔望著這對父女。
那女童怯生生衝他擺手,瞧著不過三歲稚齡——而墨玄分明與他年歲相仿。
如此算來,得女之時,這少年不過十三之齡。
好個少年父親!
「原來如此。」他終是頷首,心下已然明了。
墨玄身為摩羅族本就飽受非議,若再添這樁事端,隻怕更難自處。換作是他,也定會對此守口如瓶。
「若憂我四處宣揚君有幼女之事,大可寬心——此等私密,自當諱莫如深。」
墨玄肩頭微鬆:「多謝。」
「舉手之勞。」林昭然擺袖示意。
見女童生母未隨,其中必有隱衷。
若拿此事作談資,未免太過刻薄。雖好奇他如何兼顧學業與撫育,轉念想來必已尋得乳母照看。
「待我施個『浮空碟』術法載行李,便可動身。」
他掐訣念咒,一道朦朧光輪應聲浮現。
這本是雲墨心第三學年方授的術法,他在某次回溯中早習得。
與護盾術同屬力場術法,此式卻專為載物所創。
光輪如影隨形,隨二人飄出樞紐站。
「妙哉。」墨玄眸光微動,「雲教習曾說我所學多有欠缺,原以為隻是謙辭。莫非三載弟子皆有此能?」
「非也。」林昭然搖頭,「我修為已遠超同儕。當然,門中藏龍臥虎……」
墨玄沉吟不語。
「不過,」林昭然順勢問道,「君所言『所學欠缺』,究竟何指?」
靜默數息,就在他以為對方不願作答時,卻聽少年緩聲道:
「我所承……非正統道統。」墨玄撫著女兒發頂,「乃隨鄉野散修啟蒙。其人非宗門所屬,所學又偏,故我大半修為皆靠自悟。」
林昭然聞言肅然。
縱有名師指點,術法一途尚且艱難。
這少年竟能無師自通……若當真天資卓絕——
「冒昧一問……」林昭然話音未落。
「為何此時入青雲城?」墨玄自問自答:
「因天衍閣許我優渥條件,況且……也無人阻我離去。雙親早逝,先師與內子又皆歿於泣血之疫。如今娜娜是我僅存的親人了。」
林昭然指尖一顫:「恕我冒犯,實在不知——」
墨玄搖頭:「林兄不必掛懷。若每談及此事便消沉頹唐,我早該遁入空門了。人之常情,無妨。」
林昭然仍覺愧疚難當。
他原以為墨玄不過年少風流,不得已擔起父責。
不想對方竟曾婚配——這般年紀便成家生子雖罕見,倒非絕無僅有。
借著沉默,他悄悄打量這少年:蒼白清瘦的身量,眉眼柔和如畫,加之垂肩白發,頗有幾分……雌雄莫辨之姿。
然能自喪親之痛中走出,足見其心誌堅韌。
忽憶起棲雲鎮舊事:曾有婦人喪夫失子於血淚熱症,自此瘋癲,竟咬定是林氏一族以「邪術」咒殺其親。
平心而論,他自知家族算不得清白,但這等無稽之談,荒唐之餘更教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