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長強作鎮定整了整衣袍,朝著比五層樓還高的巨龜抱拳,臉上努力掛著自然不失禮貌的笑容,道:“請問,您有什麼事情?”
他想將話問得優雅得體,然而腦子裡的空白擠占了墨水。
語氣乾巴巴的,照搬了兔子的示範原話。
宋叔潛幾人都陪著笑臉,麵對一鍋燉不下的巨龜,他們必須保持應有的尊敬。
修士可以有硬骨頭,但不可缺腦子,察言觀色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巨龜停在兩裡外,無處不在的壓抑消失無形,湖風呼呼吹拂,水波濤濤不絕,兩條烏篷船隨著水麵一起一伏,但是結界還存在。
幾人頓覺自在舒暢,看向巨龜越發敬畏。
“我,想請教諸位,我這樣貌是醜陋,還是好看?”
巨龜聲音低沉蒼老,慢吞吞的吐字清晰。
那雙龜眼透著看破世間一切的淡漠,似望著下方渺小的幾人,又似透過水麵在觀望上空天象,深不可測。
然而問出來的問題,幼稚得令幾人覺著非常棘手,不知該如何作答。
蒙采芹當先給自家小侄女下了一個封口術,童言無忌,不會拐彎抹角,她擔心蒙一一脫口而出的真話,惹惱神秘巨龜,給整船人招來傾覆滅頂之禍。
徐源長把握不住喜怒無常的巨妖真實意圖,不得不請教戒指空間內沉默思索的兔兒爺,這簡直是一個送命題。
“那個老家夥叫‘元佇’,我記得他早就去了上界。”
黎誕眼神顯得很嚴肅,道:“元佇陷入了‘無我’的麻煩,不知是哪個老禿誑他,這個問題是在問心求道,很複雜的法門,必須要先忘前塵,再忘自身,也不知他陷進哪一步?
“其實說美說醜,說善說惡,皆為道之偏。
“大道之狀,儒家曰‘隱微’,其中有不睹不聞之要;釋家曰‘那個’,其中有無善無惡之真;道家曰‘玄關’,其中有不思不慮之密。
“元佇或許是修為一直提升,尋不到突破,便找大道高僧請教,試圖以彆的法子謀求解脫,也不知他用了什麼神通,竟然能從上界跑下來,你可以從‘無為’、‘自然’角度來回複他,無關對錯,但是不能敷衍,他此時並不是完全清醒狀態,全憑本能判斷。”
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黎誕不能給出他所認知的答案,擔心弄巧成拙。
目前狀態的巨龜最不可捉摸。
徐源長腦子快速轉動,黎道友給了方向,他就不會答非所問。
否則僵持著巨龜打個小盹,叫不醒來,可能百年過去,難道他們還要在結界裡陪一百年不成?
再好說話的大妖也是要命威脅。
何況眼前的巨龜,長得不那麼慈眉善目。
南寶林試探著回答:“前輩,您相貌奇偉威嚴,山骨如隆,不是簡單的‘好看’,令人觀之難忘,記憶深刻。”
巨龜聽得毫無新意的恭維,眼皮沉重,眼神空洞渙散,似乎昏昏欲睡。
蒙采芹硬著頭皮反著說:“前輩您的相貌在我們人類眼中,不符合好看的標準。”
她怎麼樣也講不出“醜陋”二字,雖然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哪有逼著所有人都昧著良心說“好看”的道理?
巨龜往水中緩緩下沉,顯然對回答不中意。
柳纖風膽小不敢正視巨龜,忙看向公子,希望公子能一如既往力挽狂瀾。
徐源長已經整理思緒,朗聲道:“前輩,天鵝不用每天洗澡也是白的,烏鴉不用每天塗染也是黑的。黑白如同相貌皆是天生,不足以辨彆美醜,在烏鴉的世界裡,天鵝都有罪,因為它們黑白不同,美醜黑白,順其自然,不必為此煩惱。”
巨龜睜開眼皮,看向第一個與他打招呼的人類,道:“那你說我是醜還是美?”
他還是糾纏這個問題不放。
徐源長被看得後背發麻,全身不得勁,碰到一個鑽牛角尖實力高得沒邊的妖怪,他唯有硬著頭皮道:“在我看來,你是醜的,與美不搭邊。”
兔子要他遵從本心回答,這下夠直接了。
實話出口,徐源長更加如履薄冰,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巨龜抬頭看天,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在旁人的世界裡,我很醜陋。”
籠罩著眾人的無形結界消失。
巨龜繼續下沉,道:“們去往湖對岸?”
徐源長抱拳道:“是!”
他也不知他的回答是否讓巨龜滿意,隻知道他們算是脫困了,得儘快離去。
和實力相差巨大的存在相處,壓力山大,站都有點站不穩了,太考驗心境。
三足賁龜連同背上的小島樹木一並沉入湖水中,攪起一個巨大的漩渦,一圈一圈浪花擴散,將兩條拚在一起的烏篷船劇烈搖晃得差點散架。
“快穩住!”
“往左邊劃去,避一避水浪。”
“蒙一一你們進船艙待著,彆跑出來添亂。”
眾人一陣忙碌,等到將船劃開穩住時候,他們詫異地看到了遠處的延綿山勢湖岸。
“那……那是‘回龍渡’,咱們到了湖對岸。”
蒙采芹認出矗立湖邊如龍回頭的那座造型特彆石山,驚詫出聲。
太神奇了,千裡之行,他們才開了一個頭,便抵達彼岸。
應該不算作弊,誰叫他們得遇高人?
當然像這般駭人機緣,還是不要遇上為好。
兔子聽得眾人的議論,不置可否,這點小事對擅長水法神通的元佇來說,隻是舉手之勞,問道:“元佇沒有給你好處?”
徐道友給出的答案,以物寓意,有可取之處,能引起元佇的思索。
元佇隨手給點好處是應該的。
徐源長回道:“沒有。”
神色微愣,認真傾聽片刻,又補充一句:“剛才元佇前輩不知用什麼神通給我傳聲,不像是傳音,從心底響起的聲音,說‘誦吾真名,可解厄難一回’。”
“那叫‘心語’,比傳音更高級的神通。”
兔子接著問道:“元佇告訴你真名了?叫什麼?他這回很大方啊,以後你遇到五重樓小子挑釁,或者瞧誰不順眼,直接叫元佇真名,呼不死那些不開眼家夥,切勿將機會浪費在四重樓小子身上了,不值當。”
徐源長不知這其中有甚麼講究,自不肯輕易說出元佇的真名,道:“黎道友,若是將你放出來,再叫來元佇前輩,咱們是不是兩不相欠,一彆兩寬,都能解脫了?”
“哈哈,有這等好事,你放我出去,我先謝謝你。”
兔子拍著前足拍地誇張大笑。
徐源長馬上明白,元佇承諾的“可解厄難一回”,或許不是打打殺殺。
而是用其它神通手段“化解”,並不是從根本上徹底“解決”。
他與頂尖高手之間隔著天塹鴻溝,思維方式截然不同,兔子故意誤導他的想法,真真假假,讓人摸不著頭腦,道:“與你開個玩笑。”
沒有找到萬全之策之前,他不會將兔子放出戒指空間。
狡詐的訛獸和曾望樓、常無晦不同,他各種明的暗的試探,摸不到他與兔子之間的共同利益,或者說探不到兔子的立場,這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