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壁的正是此前廬州的手力劉威。
此前劉威帶著李遇、台濛、田頵還有楊行湣、陶雅一起去霍縣買茶,順帶見識見識人家光州刺史衣錦還鄉的威風。
可他們沒想到人家光州刺史是騎馬回去的,他們騎著騾子又在後頭出發,等他們趕到霍縣時,人趙大早就帶親族走了。
可趙大是走了,他的傳說卻留了下來。
劉威他們一行人到了霍縣後,捎帶一打聽,就聽到了各種傳奇故事。
什麼四年之期已到,趙大郎歸來,一怒之下,數千騎兵包圍縣城,隻為讓母親一笑。
什麼昔日仇家,耀武揚威,可善惡到頭終有報,趙大郎帶著千軍萬馬歸來,屠滅仇家滿門,帶著親人榮歸故裡,修墳祭祖。
還有趙大郎報四年之恩,千金散儘,甚至當日給他們家一餐食,一日柴的,都是金銀奉上,不曉得讓多少樵夫悔死沒去送柴的。
總之各種橋段都有,但核心都是趙大郎快意恩仇,讓好人得大錢,讓壞人得大報,直聽的劉威等人是一路爽,一直聽就一直爽。
雖然沒見到趙大郎歸鄉的場麵,但聽得了這些故事,也沒有白來一趟。
可等他們好不容易到了茶邸店,卻發現店裡竟然沒有賣黃芽的,然後一問才曉得這黃芽早就在四月份賣光了。
那個時候是清明,茶葉也是那個時候最嫩,而官府、豪商都有迎來送往的需要,所以每每都有購茶的習慣。
而且黃芽的產量本來就少,大部分又都是直接供給固定買主,所以流在市麵上的就更少了,往往一上市,就被搶光了。
那邸店的人還嘲笑他們幾個,哪有六月份來黃芽的。
這個時候劉威他們還不曉得他們是被長史給忽悠了,隻在想如何辦上麵給的差事。
然後問了一圈人才知道,光州那片出茶晚,要到五月份底才出茶,如果他們去的快的話,還能買到一批。
一聽去光州能買到茶,劉威等人一下就高興了。
他們高興可不是去光州可以遊山玩水、能見識趙大郎,而是真的在完成公差,畢竟總不能讓刺史他們喝不到好茶是吧。
於是,劉威他們寫了一封信,讓腳鋪送到廬州,和他們長史通報一下情況,就騎著騾子趕往了光山縣,那裡有比黃芽還要好的光山茶。
等他們到了地方買茶後,卻發現縣裡邸店很少,打聽一下去哪買茶,也各個諱莫如深,讓劉威這些人摸不著頭腦。
後來自有人找了上來,見他們各個魁梧高大,尤其是一個黑臉漢子,更是壯碩,以為他們是官府的探子,便要折騰他們六人。
可沒想到後麵找了人過來,一進來就和那黑臉漢子抱在了一起。
原來那個黑臉漢子叫楊行湣,之前在大彆山一帶也做過盜賊,和他們這邊的一個小帥正好認識,而且交情不淺。
這下自然就打不成了,反而一起坐下來吃了酒。
也是在酒上,他才知道這些人是真的來買茶的,可一問要買的量,那個叫陶雅的直接報了個大數字,這就讓這些人犯了難。
而劉威他們也齊齊盯著陶雅,暗暗咋舌,不曉得這陶雅怎麼就忽然要那麼多。
原來這位小陶,彆看是個小土豪,可眼界一點不低。從廬江到霍山走一圈,陶雅就發現市麵上的好茶非常少,隻有光山這裡因為溫差的原因,出茶晚,還有好茶。
而且光山茶一直是他們淮南品質最好的一批,以前小陶就是想買都買不到,畢竟人家都是土貢給聖上的貢品,他一小土豪彆說吃了,就是聞都聞不到。
可現在,沒想到楊行湣竟然在光山有路子,能搞到光山茶,那不搞一把,對不起這番機緣。
於是小陶一咬牙,把自己家底都掏了出來,決定一把定富貴。
聽到這個量後,那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也許是真的看在楊行湣的麵子,他們決定賣給他們。
不過他們現在城裡沒有,茶都製成團了,就放在城外的莊裡,問劉威他們敢不敢去。
六個廬江好漢有甚不敢的?吃完酒就隨這些人出了城,然後就來到了這處處在水泊與丘陵之間的莊子。
當時看到這處莊子,那楊行湣還大讚了一句,說是虎踞龍盤不過如此,貴家主人必然是日進鬥金的豪奢人物。
這些人笑了笑,然後就將六人帶進了莊子,還直接帶到了許應的麵前。
許應聽他們來買茶,又看楊行湣這幅雄姿魁梧的身板,心中喜愛,不僅答應許茶給他們,還讓他們留在莊子歇幾日,正好莊裡有大宴,讓他們也在這裡見識見識。
如果處得好,後麵將廬江那邊販茶的生意交給他們來做,也不是不行。
於是楊行湣等人高興了,紛紛留下來準備吃大宴。
沒辦法,這裡麵除了陶雅有點小資產,其他人是各個精窮,就是劉威幾個在州裡當差的,那也是類似隻發俸米而沒有編製的臨時工。
而楊行湣也是,從山裡跑出來後,一直在家裡吃白食,家裡人早就看不過去了,而他也羞,畢竟這麼大的身板,就是去碼頭扛貨都行。
可楊行湣又拉不下那個臉,畢竟他發小都是州裡做事的,偏他就去碼頭當力夫,這能受得了啊。
所以就一直這麼不尷不尬地混著。
可沒想到陪老劉來一趟公乾,就發財的路子就砸在兄弟們的腦門上了。
他們再不曉事情,也知道能在廬州獨家賣光山茶,那是什麼潑天富貴。
雖然他們也發現莊子裡的人山棚氣、江匪氣十足,明顯不是個好莊子,但男人沒錢的時候,尤其是還沒老婆的時候,你就問他敢不敢乾吧!
於是,劉威他們就在莊子上落了腳,其間不斷有青、徐、兗、豫、揚的豪傑來莊子,劉威他們也認識了不少,也是那會才琢磨過來,這莊子的主人怕不是簡單盜匪啊,這是江淮遍地有關係啊!
終於等到今日大宴,劉威六人因為許應的賞識,席麵安排在了內院裡,和一眾黨徒在一起吃酒。
他們六人安排在一個角落,雖然案幾是木板臨時搭的,可酒水、席麵卻是一點不差,和那些廳裡吃酒的規格是一個樣的。
這下子劉威他們六人是吃得滿嘴油光,爽滑舒坦,畢竟都是精窮了,就是能吃,又能吃得了幾次酒肉。
於是眾人紛紛給楊行湣敬酒,感激要是沒有他,哪有現在這份發財路子。
楊行湣也是高興,酒吃得越來越多。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廳裡麵傳來吵鬨聲,六人各個都是心裡活泛的,一下子就清醒了,深怕遇到了賊黨內部火拚的倒黴事。
而那些賊黨也一點不遮攔,吵鬨爭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都不用他們豎著耳朵聽,六人也曉得這些人要乾什麼了。
乖乖,裡頭的人是吃了幾個菜啊,吃頓酒就要去打光山縣?
這個時候,大夥開始吃得沒滋沒味了,尤其是楊行湣更是暗暗叫苦。
做盜賊?那沒問題,這年頭大家都活得苦,不搶不偷,家裡人怎麼吃飯?所以咱雖然做盜匪,但咱還是清白好人家。
販私茶?那也沒問題,畢竟那麼多人要吃好茶,可朝廷卻隻管著長安人,咱們廬州那麼多有錢豪商,他們想吃好茶有錯嗎?他隻不過是給他們需要的。現在不合法,隻能說明是朝廷做法有問題。
可去打光山縣?那是萬萬不行的。那可不是盜賊啊,那是反賊!
他楊行湣還想著掙了錢到縣裡運作個位置呢,做反賊那是能做的?而且他們這一次去霍縣,看人家趙大衣錦還鄉的快意,那是真羨慕。
他也想有朝一日能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數百部曲,威風回他們裡,也讓他那壞嫂子瞧瞧,他楊二也是個大出息的,彆整天就敲鍋碎念。
而做了反賊能衣錦還鄉?怕是背井離鄉吧!
心裡還在琢磨呢,廳裡就傳來了呼嗬,決定明日打那光山縣,然後院子裡一幫賊黨就開始呼喊了,楊行湣幾人也跟著舉了舉手。
正當幾人想著如何辦呢,領他們來辦公差的劉威忽然說什麼肚子疼,要去茅廁,然後就不管兄弟們,把他們往這裡一撂,就跑走了。
這下子,楊行湣等人是麵麵相覷,最後差不多都找了個由頭,偷偷順著院牆根溜了出去。
……
此時劉威也不曉得他走後,楊行湣等人也偷偷跑了出去,他這會是胸膛火熱。
他隻是個毫不起眼的人,可人生第一次站在眾人目光的焦點,就是那天趙懷安喊了他一句好漢子,問了他姓名。
那一天,是劉威無數次日夜中,最特殊的一日。
此前他的人生隻有庸常,隻因為年少識得些字,才在州裡做了個手力。
可什麼是手力呢?就是用手下力的人,說好聽是個州吏,難聽點,就是個雜役。而且最難受的是什麼呢?
如果你在碼頭河津下力氣,扛大包,累是累點,可因為周邊都是和你差不多的人,所以也沒有什麼強烈的羞恥感。
可劉威偏偏是在州裡下力氣,來來往往的都是本州權貴人物,他們那種將劉威當成無物的自然,每日都在刺痛著劉威的自尊。
如果是一般人在這種環境,可能時間長也就麻木了,就好像人家豪族家裡的奴婢,哪裡的什麼刺痛啊,都習慣了。
可劉威不是一個認命的人,他少時,鄉裡有個歸鄉的老卒,誰也不曉得他年輕時去了哪裡,可每次和劉威這些鄉裡的孩子講外麵的故事,講戰場的將軍,講閨中的美人,館中的舞姬,這些都讓劉威小小年紀就有了一番誌節,想乾出一番事業。
以前劉威隻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努力,所以他做事一絲不苟,努力進了衙署也是做事最認真的那個,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得厲害。
在沒有接觸州裡的權貴們,他隻以為這些人都是俊傑,所以才能有這樣的地位和財富,可當他每日見到那些放浪形骸、鬨滿肥腸的蛆蟲時,劉威才曉得什麼是現實。
所以劉威明白,要想爬上去,讓更多的人看得到他,那他就要抓住人生的大機會,能遇到貴人!
什麼是貴人,不是整日遊山玩水的刺史,也不是那個一點不敢擔事的長史,而是那位快意恩仇,和他一樣從底層爬上來,靠著軍功做到刺史的趙大郎。
隻有他才會注意到人群中的自己,才會在人群中單獨讚自己一句“好漢子”。
而現在他這個好漢,就要給趙大郎這位貴人,送這條事關光山安危的情報,也送給自己一場富貴。
騎在騾子上,劉威第一次覺得他應該換一匹好馬了。
……
光山縣內,吳玄章正陪州裡下來的隊將胡弘略,牙將高欽德、李繼雍、費存、林仁翰等人吃茶。
自光州刺史開始給下麵人招待盞茶後,這種喝茶方式就迅速在州縣署衙流行起來,而且正在向州內的豪紳之家迅速擴散,真正做到了以點帶麵。
前幾日州裡下來一隊兵馬,就是這位胡弘略領隊,還有高欽德、李繼雍、費存、林仁翰四個牙將做選鋒,就是奉了趙懷安的命令,緝拿光山縣的巡檢蔣用。
靠著趙大從高駢那裡學來的,那蔣用也是被騙來縣裡後,就被拿下了,然後剩下群龍無首的巡丁直接被一鍋端。
小功到手,胡弘略在本地縣令吳玄章的招待下,留了一天。
倒不是他們在乎多吃幾頓酒,而是他們昨日放出了煙霧,讓縣裡人帶著一名死囚先去了州裡,然後他們今日再準備押著蔣用出發。
經過一日的拷打,他們從蔣用嘴裡弄到的消息,簡直是駭人聽聞。不僅僅是做江匪內應那麼簡單,而是事關州裡好些個大族侵吞營田的要命事。
所以容不得胡弘略不小心。
此時胡弘略用帶著很強川音的正話和吳玄章抱拳:
“吳縣君,咱們這就走了,就不要再送了。”
吳玄章不敢再留人,昨夜他就睡在衙署,隔壁拷打蔣用的哀嚎聲,他聽得清清楚楚,誰也不曉得蔣用到底咬出來什麼事。
他要是再敢留人,豈不是自己沒事找事?
於是,吳玄章起身,連忙將一個小托盤遞給了胡弘略,然後對他身後的幾個牙將們說道:
“這是縣裡的一點心意,你們不用多想,這是慣例,上頭下來辦事的,不能白跑腿不是,沒多少,你們幾位一人一份。”
胡弘略掃了一下,的確沒多少,一人就兩個金豆子吧。想了一下,他豪爽笑道:
“行,那兄弟們就謝過吳縣君了,你人不錯,兄弟們都曉得。”
然後就當場抓過金豆子,然後分給了高欽德、李繼雍、費存、林仁翰四人,那李繼雍還不想要,被胡弘略硬塞在了手裡。
最後,幾人和吳玄章就拜彆,準備去隔壁先把人提了,就立即奔回州裡。
這一次不曉得要死多少人呢。
幾人出了院,正看到一個縣吏帶著一個人奔往後麵,那人看得還有點眼熟。
正當胡弘略還在想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人時,那李繼雍就已經甕聲甕氣道:
“這金豆子我不要,你們拿是你們的事。”
那邊林仁翰看了一眼胡弘略,嘴角一咧,卻什麼都沒講。
隻有高欽德和費存兩個,搖了搖頭,正要說話,然後胡弘略就自己主動講了:
“你個呆子,你還當自己隻是個牙將呢,我們以後到地方上走動的時間會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會這套。而且你信不,要是今日咱們不收那老吳的錢,他今夜都能自己嚇死自己。你也不想想,我們現在是查的什麼事!”
高欽德和費存兩個也是說的這個意思,高欽德更是直接了當:
“這錢咱們收了,到時候回州裡送上去就行,還能給使君攢錢,挺好。”
可費存笑道:
“老高啊,還是你了解咱們使君,這錢送上去,當天就會賞給咱們,所以啊,錢咱們一點沒少,可事啊,卻一點不用擔,這才是使君總說的‘雙贏’。”
一番話,幾人都笑了,尤其那李繼雍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也正要說幾句聰明話,忽然就聽到後麵一句慌聲叫住了他們。
眾人回頭看去,正見到那吳玄章連鞋子都跑掉了一隻,奔過來拉著胡弘略,哭喊:
“胡隊將,你們可不能走,我光縣百姓就指望你們了。”
胡弘略五人齊齊愣住了,這老吳是在搞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