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燭影重,公子立庭中。
庾家兩位公子並肩而立,望著大屋燈火處,陷入沉思。
“誒?你有沒有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說話都不帶我們了。”庾於陵突然開口道。
庾黔婁微怔:“他們說話什麼時候帶過我們?”
庾於陵一噎:“呃倒也是。但為什麼不讓我們在場,難道我們不夠資格嗎?”
庾黔婁木然看向弟弟。
庾於陵神色微尬,小聲道:“好像確實不夠。”
庾黔婁又木然地把頭轉了回去。
“誒?不對呀!我是不夠,但你是州主簿,為啥你也不能在座?”庾於陵疑惑問。
庾黔婁注視著屋中人影,喃喃道:“州主簿有什麼的,州長史又怎麼樣”
“他學問實在太好”庾於陵感慨又歆羨地歎了口氣。
庾黔婁隻覺弟弟一味學問,還是太單純,也沒多解釋,隻是輕聲說:
“他厲害之處,可不在學問。”
庾於陵搖搖頭,負手道:
“你不懂。有人以讀書通世事,有人以世事通讀書。經綸中自有山河影,世味裡原藏典謨音。道之一字,殊途同歸。”
庾黔婁目光一震,驚異地看向弟弟。
庾於陵背手而立,保持了數息高人的形象,然後不好意思地笑道:
“這是王揚講學的時候說的。”
庾黔婁:
“等等。”庾易眸色倏然一凝,眼中射出清炯炯的光:“公子方不方便說得明白一些。讓公子出使,究竟是王爺的意思,還是令叔父的意思?”
王揚道:“王爺先有此議,叔父讚成之。”
庾易追問:“如何讚成?”
王揚答曰:“大為讚成。”
庾易沉思不語。
王揚看了看庾易表情,續道:“先生也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
“多事之秋?”庾易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王揚解釋道:
“秋日肅殺,萬物將藏。如今蠻亂不靖,胡塵多事,恰如草木搖落之秋也。”
“公子博聞強識,我不及也。此詞於今日甚切。”
庾易看向王揚,目有深意。
王揚欠身道:
“先生繆讚,揚不敢當。先生交遊廣闊,遍曆山川,見聞之博,豈是揚能比的?揚今日來,除了向先生辭行之外,便是想請教先生,關於赴蠻的路線問題”
庾易一邊執壺添茶,一邊說道:
“線路問題還是不要和我討論了。畢竟我一介白衣,又是局外人,如何能聞使團要務?再說——”
庾易略微一停頓,然後稍稍加重語氣道:
“——如今可是多事之秋。萬一出使路上出了什麼差錯的話”
庾易放下茶壺,抱歉一笑:
“公子見諒,我不是說出使會出差錯,而是”
“明白,先生說的是萬一”
庾易點頭,似乎在回應王揚,又似在自言自語:
“對,是萬一”
王揚一笑:
“其實也沒什麼好保密的。去汶陽峽前麵的話還有幾條路可以選,過了界山後就那一條路,人所共知。不過我這裡倒真有一條彆人都不知道的路線。”
“那就更不能和我說了。”
庾易不再看王揚,低垂著眼,徐徐吹著茶湯,似乎完全不想繼續話題的樣子。
王揚略一思索,語氣輕鬆說道:
“這其實是我做夢夢到的線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和使團沒關係,純粹覺得有趣,想請先生參詳一下。”
庾易放下茶盞,露出個笑容:
“原來是做夢啊,那不妨說說看,我對解夢倒有些心得。”
“阿兄,你說他們在聊什麼,還不能讓我們聽?”庾於陵看著窗影,困色盈眸。
庾黔婁深沉道:“不知。”
“嘁,還是主簿呢”庾於陵小聲嘟囔。
庾黔婁深沉不下去了:“這跟主簿有什麼關係???”
庾於陵故意不屑道:“都做主簿了,還跟我一個待遇,什麼都不知道”
“誰跟你一個待遇,我知道的比你多多了”
庾於陵得逞,湊近問道:“兄長都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庾黔婁恍然而悟,隨即負手於後,目光深邃,緩緩道:
“世道不憐才,佳人常誤身。此是天地不仁。既賦靈秀,卻使墮塵俗世;既種情根,偏又生薄幸郎。”
庾於陵齒間一涼,看向兄長,滿目驚詫。
庾黔婁深邃了數秒後笑道:
“王揚說的。”
庾於陵眼睛瞪圓:
“我怎麼不知道?!《王之顏語錄拾萃》裡的?不對呀,我全文能誦,裡麵也沒有這句啊!”
“這是前幾日周喬升錄事(省|廳文書|處處|長),在停雲館設宴,酒過半酣後王揚說的,你當然不知道。”
庾於陵甚覺遺憾:“周喬怎麼不請我”
庾黔婁神凝氣靜,慢悠悠道:
“你又不是主簿”
庾於陵:
“到了虎頭灘,突然一陣妖風,給我刮到東岸——”
“慢來!”庾易打斷王揚,費解問道:“怎麼還出來妖風了?還刮過沮水了??”
王揚眼底掠過一絲玩味:
“這個我倒是可以細細為先生解說”
庾易一怔,馬上道:“做夢嘛,妖風很正常的。不用解說!”
王揚道:“對啊,彆說做夢,不做夢也可能有風。”
庾易點頭:
“正是如此。多事之秋,刮個風有什麼不正常的?之顏你接著說夢。”
“嗯。我夢裡順著老蜈溪,走大竹嶺,行倒缽溝,過血烏林”
庾易抿了口茶,冷不丁地來了一句:“這片有生蠻出沒,須留神。”
王揚笑道:“是,也趕巧,我夢裡還帶著一隊護衛。”
庾易指尖在青瓷盞側微微一旋,笑意溫潤:
“帶護衛好呀。”
王揚眉頭輕蹙:“但我還有些不放心。”
庾易抬眼:“哪裡不放心?”
“怕護衛不夠。”
“多帶些嘛。”
“帶不了許多”
“生蠻烏合之眾。”
“我喜歡有備無患。”
“如何算是有備呢?”
“要是能有人借我些高手的話”王揚看向庾易,目光微閃。
庾易語氣為難:“這個夢中不太好借呀。”
“夢外呢?”
“夢外就更不好借了。”
兩人談談說說,語氣絲滑,如閒話家常。
王揚釋然一笑:
“此事確實有些麻煩,不過還好,反正是夢中那我就先告辭了,等日後有機會再向先生請教。”
王揚起身離席,庾易忽然道:
“其實你也不需太過憂心,畢竟江湖這麼大,從來不缺俠客的。”
王揚喜道:“會有俠客來嗎?”
庾易伸展手臂,袖垂如流水,氣定神閒道:
“張茂先有詩雲‘俠客樂幽險’。如果你真的遇險,應該會吧。”
王揚衣袂卷月,退步生雲,執禮道:“多謝先生。”
庾易奇道:“咦?你謝我做什麼?”
“空山難覓俠客影,紅塵自有濟時心。王揚,謝先生解夢!”
王揚鄭重一揖。
庾易愣了片刻,隨即——
展顏而笑。
王揚一走,庾易立即來到書案前,展開信箋,提筆寫道:
“滄溟無玉幽人再拜宣龍擊柱居士——”
庾易寫完士字,忽然停筆,目光凝在信紙上,似乎穿透墨跡,望向某個遙遠的所在。
俄頃,庾易放下毛筆,拿起信箋,湊近燭焰。
一個個墨字在熾熱的橙紅中蜷曲變形,化作飛旋的灰燼,飄落在硯台裡,與濃稠墨汁糾纏交融,沉入一片深黑。
庾易凝視著硯中怎麼都望不透的混沌墨色,枯坐半晌,輕喟而歎:
“宸衷難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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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朝時,中央有門下省,地方州府亦有“門下吏”。州官中,主簿、西曹、錄事、省事、記室等職合稱門下,以主簿為首。所以庾黔婁相當於周喬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