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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所遇無故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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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朝,貴家子堪為將者有,能入相者更多,但出將入相,集於一人之身,一代豈多見哉?

柳世隆少立功名,文武全器,彈琴為士品第一,人稱“柳公雙瑣”;馬槊獨步江南,世稱“柳公一槊”。自雲:“馬槊第一,清談第二,彈琴第三。”其神采風度,不知讓多少後輩為之心折。可這樣的人物,現在正與另一個風采不輸他的人,相對苦笑。

一個是國公,一個是天子,能讓他們在一起苦笑的事,實在沒有多少。

天子感慨道:

“當年沈攸之十載治兵,白首舉事,控引八州,天下震蕩!你我一內一外,聯手破之,不過兩月,攸之授首。時人皆言:‘陸遜破劉備,不過如是。’今蕞爾小蠻,居然引得你我束手束腳,這要是傳到北邊去,惹索虜笑。”

柳世隆笑容苦澀:

“要笑也是笑臣。隻知清談,不能清通。今天說‘無累於物’,明天說‘聖人體無’,後天說‘無哀樂以應事’。清談場上論得明白,人人說柳公言鋒玄遠,高徹明達,可真的有事,一下便現出本相來,可謂五內俱焚,竟連飯也吃不下,以後再無顏清談了。王戎喪子,山簡吊之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我和山季倫一比,差得真不是一星半點。”

天子寬慰道:

“人而無情,何以為人?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天子無私情,然連朕都不能免,你也沒比朕強多少,就不要想著忘情的事了。”

柳世隆拱手道:“臣如何能和陛下相比?”

天子沉默片刻,說道:

“彥緒,自從你卸任尚書令,便和朕生分了。朕不召你,你也不來看朕。隻有借書的時候想起朕來。往年華林之宴,褚淵彈琵琶,你和王僧虔奏琴,沈文季唱歌,張敬兒跳舞,王敬則武戲,王儉最作怪”

柳世隆一笑,學著王儉古板又有些木訥的口氣,接口道:“臣什麼都不會,唯知誦書。”

天子大笑:“結果這家夥當場背了一遍司馬相如的《封禪書》!”

君臣二人回憶起當時的場景,隻覺如在目前,都笑不可支。

笑著笑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相顧無言,氣氛也漸轉低沉。

天子開口道:

“褚彥回、王僧虔謝世已久;張敬兒犯法被誅;王儉去年也走了。剩下便隻有你、沈文季、王敬則三人。‘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華林之遊,不能複矣。

王敬則在豫州,沈文季鎮郢州,各有重任,雖然回不來,但常給朕寫信。隻有你圖逍遙自在,整日垂簾鼓琴,麈尾清談,離朕隻一牆之隔,卻不來見朕”

柳世隆緩緩歎道:

“宮闕深邃,又何止一牆之隔那麼簡單?我若在外,也給陛下寫信,在京,反而不好寫了。”

天子語氣漸冷:

“所以你就學張良,優遊度日,不關世務。不過你比張良聰明,起碼沒學他辟穀。也省得朕學呂後再下強飯之詔。但你這麼做,是以朕為漢高,將行屠戮功臣之事?就因為朕殺了垣崇祖、張敬兒?”

柳世隆聽到最後那句話,心中如同劃過一道閃電!

這兩件事都是天子做過的忌諱之事,他和天子是有情誼,但事君如行冰上,一個不小心,便可能埋下禍端。

所以他臉上沒有絲毫異樣,更沒有片刻猶豫,立即說道:

“垣崇祖奸狡無功,張敬兒久苞異誌,陛下殺之,物議皆以為然,怎麼能談得上屠戮功臣呢?再說漢高祖雖殺韓信、彭越,但至於曹、陳、絳、灌,皆倚為心腹,何嘗猜忌?陛下若為漢高,臣如何不能做絳灌?又有何可憂?”

天子注視柳世隆,目光炯炯:“那你能不能告訴朕,你到底在躲什麼?”

柳世隆神色自然,語速不疾不徐:

“臣不是躲,陛下誤會臣意了。臣少小立誌讀書,長而戎馬,自上庸起兵,至湘州破蠻,爾來二十有一年矣。臣身體不如陛下,年輕時吃三碗飯不能飽,現在吃一碗便撐,膝肘處下雨便疼,讀書須選大字本。‘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人生如寄,百年有幾?臣實在是想趁著自己還能動,做些喜歡的事。

如果還擔著公務,便不能隨意,就像臣在鎮湘州期間興立邸店,以貨殖生財,結果為禦史彈劾,雖陛下庇護不問,但臣能無慚乎?卸職之後,便沒有這些顧慮了。但如果臣總是進宮麵聖,那托臣辦事的人就會更多。臣實在不勝其擾,有些人拒了就拒了,但有些舊相識,總不好太拂人情麵,陛下您說臣好不容退下來,想過過舒心日子,結果天天答對他們,避來避去的,臣虧不虧啊!”

柳世隆一臉無奈地搖頭,天子釋然而笑:

“好好好,你是會享受的,既然你想躲清閒,那朕也不逼你,但你還是要時常進宮看看朕,和朕說說話。”

“臣這不是來了嗎?”

“你這不是為你兒子來的嗎?”

“臣子即如陛下子侄,臣便是不來,陛下也必儘心意。”

天子正色道:“沒錯,朕很想救你家四郎,但你要明白,即便現在是朕的兒子陷在蠻族之手,他們的要求,朕也不能答應。給點絲綢其實沒什麼,但朝廷絕不接受勒索。此例一開,蠻患無窮矣。”

“臣明白。並且現在動兵也不是時候”

“的確不是時候,但兵這個東西,到了該用之時,不管是不是時候,都要用。若你兒真出了事,朕便出兵,屠他一族,為你複仇。當然,人能救回來最好。朕打算派人往荊州,曉諭蠻族放人,這是官;另外,朕準備讓你二子柳惔,遙掛汶陽太守之職,並調臨沮軍軍主劉僧驎為汶陽郡司馬。這是私。劉僧驎是你的老部下了,你知道朕這麼安排的意思嗎?”

柳世隆斂容站起,對著天子深深一揖:

“陛下之恩,臣肝腦塗地,難報萬一!”

“坐下坐下,你我之間,不必如此。你有什麼想法,儘管去做,隻要不違大體,便無礙。這個分寸,你要把握好。”

“臣明白。臣已經有了個主意,想請陛下定奪。”

“什麼主意,你說。”

柳世隆袖中抽出一封奏疏,躬身低頭,雙手呈上:“請陛下禦覽。”

“神神秘秘地做什麼?”

天子笑著接過奏疏打開,剛讀了兩行,臉色一變,看了眼柳世隆,又繼續讀下去。

柳世隆靜靜等在一邊,不敢打擾,他大概能猜到,此策論對天子的衝擊會有多大,因為他當時讀這篇策論的時候,也同樣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不過天子就是天子,除了剛開始的表情變化之外,便一直不動聲色。但肢體的細微動作,專注的程度,眼神瞳孔的變化,都說明天子心中的驚濤駭浪。

其實柳世隆不需要暗中觀察便可知天子的反應,因為他知道,這是一篇足以驚世的策論。此人有賈誼之才,自己那小兒,又如何是對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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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南齊書·柳世隆傳》:“善彈琴,世稱柳公雙瑣,為士品第一。”鎖乃琴技右手指法,指在同一弦上連彈多聲。剔、抹、挑三聲為背鎖,背鎖加緩抹勾合五聲為短鎖,再加至七到九聲為長鎖,頗疑所謂“雙瑣”即妙絕上述其中兩鎖。

2《南史·王儉傳》:“後幸華林宴集,使各效伎藝。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彈琴,沈文季歌《子夜來》,張敬兒舞。儉曰:‘臣無所解,唯知誦書。’因跪上前誦相如《封禪書》。”

這個名錄是不全的,《南齊書》記這段,沒有柳世隆彈琴,而有王敬則拍張。(《南史》也有王敬則拍張,隻不過移到後麵敘述了。非常有趣的是,這個華林宴很有象征意義,其中王僧虔、柳世隆、王儉都是僑姓高門;沈文季是吳姓士族;張敬兒是低級軍官之子,王敬則則是庶民,兩人出身低微,都以軍功進入上層。如果再加一個寒門,那這幾種人的正好代表了當時的政治生態)

“拍張”一詞,一說意為武技,一說是舞蹈。我以為更可能兩者兼有,為武技或起到鍛煉目的,或可直接用於實戰。至表演則化為舞蹈,類似於戰舞。《南史·王儉傳》雲:

“於是王敬則脫朝服袒,以絳糾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上不悅曰:‘豈聞三公如此?’答曰:‘臣以拍張,故得三公,不可忘拍張。’”

敬則身份寒微,以戰功得高位,此處言以“拍張”得之,一是拍張本為武技,代指他以武立功,二是拍張是他最開始起家的緣由。《南齊書·王敬則傳》雲:“年二十餘,善拍張,補刀戟左右”。

因為善拍張補為刀戟侍從,也可以見此技很可能與實戰有關。

而《南史·曹虎傳》雲:“人傳虎每好風景,輒開庫,招拍張武戲。”以武戲一詞名之,由此則可見拍張的表演性質。

3《南齊書·柳世隆傳》:“在州立邸治生,為中丞庾杲之所奏,詔原不問。”

《南齊書·柳世隆傳》:“世隆乃遣軍副劉僧驎道追之。”

柳世隆借書也是一個習慣,在先帝的時候便往皇家秘閣借書:“世隆性愛涉獵,啟太祖借秘閣書,上給二千卷。”(《南齊書·柳世隆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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