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開化坊,盧國公府。
戌時二刻,夕陽沉沒,萬物逐漸變得朦朧,夜色已經出現,堂中燈火通明。
“阿耶。”
“您叫我們回來可是有要事?”
程處默、程懷亮有些不解的看著堂上坐著的程知節。
“為父要上表請辭左武衛大將軍,回府安養身體,不再過問朝政。”
‘什麼?’
聽到這話的程處默、程懷亮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程知節的身體好不好,他們兄弟怎麼會不知道,這是做什麼?
“阿耶。”
“您怎麼好端端的突然要辭去官職?”
程處默的方臉上滿是疑惑之色。
“阿耶。”
“京中有變?”
程懷亮有些不太確定的問道。
“你這個笨蛋,得虧不是讓你迎娶公主。”
“否則,就你這腦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把我們程家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上首的程知節對準自己的嫡長子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訓斥。
“我”
程處默有些無助的迎接自己老爹的‘口吐芬芳’,一雙銅鑼大的眼睛滿是無辜。
他不就是沒理解到程知節的意思嗎,用得著這麼大做文章。
“大老黑已經上了辭呈,估計陛下現在都批複了。”
“還有,柴賢侄也上了辭呈,不出意外的話,陛下會把他調回長安。”
接著,程知節提到了兩個人名。
“尉遲伯父,柴世兄。”
程處默、程懷亮對視了一眼,同樣露出了驚異之色。
尉遲恭不單單是鄂國公,還是鄜、夏二州都督,手掌兵權,把持著河套通往關中的門戶,柴哲威承繼了其父柴紹的爵位,封譙國公,任交州都督,二者都是坐鎮一方的封疆大吏。
在這個時候,兩人同時上表請辭,很難不讓人懷疑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武德七年,大唐複以總管府為都督府,都督府兼管軍民。”
“陛下登基之後,對於地方、宗室都進行了調整,關內道是大唐都督府最多的地方,一度設立了靈州都督、豐州都督、勝州都督、鄜州都督、夏州都督等。”
“大老黑作為陛下最信任的人,都督鄜、夏二州,這一點都不奇怪。”
“隻是從去歲,太子殿下平定草原,在薛延陀故地設立了北庭大都護府、燕然都督府,於定襄城、居延澤、錫林河畔分彆設立了雲中都督府、居延都督府、東胡都督府。”
“大唐在北疆的防禦一下子被四個都督府,一個大都護府接了過去,其中,北庭大都護是英國公李世勣,兩個副大都護分彆是郯國公張公謹、榆林縣公宋君明。”
“三人曾是並州長史、勝州都督、代州都督,執掌北庭大都護府以後,三個都督府都被取締。”
“大老黑可不傻,邊疆威脅沒了,他這個鄜、夏二州都督遲早也是被裁撤的份,索性自己提了出來。”
“而且,長安風雲激蕩,他生的那幾個小老黑可沒那個腦子在這場漩渦中全身而退。”
“柴家小子就是為了這件事才特地回京,他要是不回來,柴家恐怕就真完了。”
端起一杯茶水,程知節裝出了讀書人的模樣,賣起了關子。
‘????’
下首的程處默、程懷亮聽得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老二。”
“你是左衛中郎將。”
“最近就沒發現一些什麼端倪?”
就在這時,程知節神秘兮兮的問了程懷亮一聲。
“阿耶。”
“你指的是”
程懷亮一知半解的問道。
“嗬嗬。”
微微搖頭,程咬金笑了笑:“薛家兩兄弟都是一對蠢貨,上一次押注隱太子,這一次押注魏王,每一次正確的答案都能被他們完美避開,也不知道薛家祖墳冒了什麼青煙。”
“陛下一直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他以為魏王仁厚,扶持魏王既可以確保儲君之權不會威脅到君權,又不會產生過大的影響,他一直認為魏王宅心仁厚。”
“殊不知權力會讓一個人麵目全非,哪怕是父子兄弟也會反目成仇,難道魏王跟太子不是一母同胞?”
“武德殿是什麼,就在太極宮的東側,隻有西側的承乾殿能夠與之媲美,那是前隋文帝上朝的地方。”
“當年,高祖太武皇帝將承乾殿賜予當今陛下居住,武德殿賜給刺王李元吉居住,也就是在那裡,刺王萌生了奪嫡的臆想,甚至想要算計隱太子和當今陛下。”
“今天,魏王李泰同樣因為武德殿產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就像一頭覬覦權力的惡獸,已經無法回頭。”
“魏王李泰向陛下求情,救下了薛萬均,薛家兄弟二人由此成為了他的支持者。”
“薛萬徹可是武安郡公、左衛將軍,左右衛負責宮禁宿衛,管理五府及外府。”
“左衛並未有上將軍、大將軍,便是以他這個左衛將軍號令為準。”
“如若薛萬徹為魏王大開方便之門,那宮城還能夠成為防禦嗎?”
“嘶!!!”
程處默、程懷亮兄弟倒吸了一口冷氣,眼眸瞪大了。
“阿耶。”
“魏王真的敢這麼做嗎?”
程處默還是有些不太敢相信。
“老二。”
“你來說。”
程知節對自己的嫡長子已經失去了考效的心思,望向次子程懷亮。
“是,阿耶。”
程懷亮現在已經捋清楚了一切頭緒,正色道:“大兄。”
“你之所以認定魏王不敢造反是因為京中十六衛府不單單隻有左右衛,還有左右翊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屯衛。”
“薛萬徹掌握的隻是一個左衛,充其量是十六衛府之一。”
“嗯。”
程處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
“陛下也是這麼想的。”
迎著程處默的目光,程懷亮意味深長的說道:“左右監門衛掌宮城諸門禁衛,左右千牛衛掌皇帝侍從、儀衛,人數並不多,反而是其它各衛執掌府兵,位高權重。”
“左右衛負責宮禁宿衛,左右驍衛分兵守衛長安諸門,左右武衛掌管翊府之翊衛、外府熊渠的分配,左右威衛分兵主守皇城東麵助鋪,左右領軍衛分兵主守皇城西麵助鋪、左右金吾衛負責宮中、京城巡警,烽候等事,左右屯衛屯駐於宮城以北。”
“朝中有左驍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左領軍大將軍張士貴、右領衛大將軍執失思力,再加上左武衛將軍李君羨、右武衛將軍薛孤吳。”
“這些都是絕對忠誠於陛下的親信,這也是陛下對長安絕對掌握的根本力量。”
“陛下忘記了一點,當初玄武門之變,他是如何上位的。”
‘咯噔!’
直到這時,程處默才反應過來,是啊,玄武門之變時,當今陛下還是秦王,控製了高祖太武皇帝,剪除了隱太子李建成、刺王李元吉。
那麼,有薛萬徹在,宮廷禁衛如同虛設,魏王隻需要進攻東宮,而後控製太極宮即可。
到那時,太子已死,陛下除了立李泰為太子彆無選擇,有了儲君大義在手,魏王完全可以不懼任何威脅,挨個清理吳王李恪、晉王李治。
因為太子李承乾死了之後,魏王李泰不單單是皇帝嫡子,更是順位第一繼承人。
“阿耶,這”
想到這,程處默臉色不由得變得煞白。
“你現在明白了?”
“陛下已經不是曾經的秦王了。”
“為父、大老黑手中握著兵權,這對陛下來說,恰恰是寢食難安的東西。”
“我們兩將兵權交出來之後,陛下才會安枕無憂。”
“做為補償,你身上這個明威將軍的武散職必然會轉為實職。”
“依我所見,最有可能的便是左右金吾衛,到那時,你需要承受的壓力可就大多了。”
拍了拍程處默的肩膀,程知節勉勵道。
“阿耶。”
“我”
程處默有些慌了,脫口而出:“為何我們不直接告訴陛下呢?”
話音落下。
“唉!!!”
程知節長歎了一口氣,感覺心很累。
“大兄。”
“非是不做,而是不能。”
“三弟現在是太子親勳翊衛中郎將,東阿縣侯。”
“還有羅通、秦懷道、秦懷玉,就算我們說自己不是太子黨羽。”
“你覺得陛下信嗎?”
“以陛下對魏王的寵愛,他信嗎?”
程懷亮接連吐出了兩個問題,讓程處默啞口無言。
“行了。”
“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你也彆杞人憂天。”
“為父還沒死呢,一切都輪不著你們來做主。”
“老大,你做好接任金吾衛將軍的準備。”
“老二,你這個左衛中郎將也不能吃乾飯,設法掌握一批人在手裡。”
看著兩個兒子,程咬金叮囑道。
“是,阿耶。”
程處默、程懷亮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平坊,衛國公府。
“嗷嗚!”
一聲虎嘯從正堂中傳出,周遭的下人、奴婢早早的離遠了,生怕被老虎吃掉。
正堂中,一頭身形魁梧的斑斕大虎懶洋洋的趴在地上,大唐軍神李靖正在傾聽著長子李德謇的話語。
“阿耶。”
“朝中現在暗流湧動。”
“魏王、吳王、晉王,山東士族、江南士族、關隴門閥都要打出狗腦子了。”
“三方勢力不斷爭奪那些重要的官職,魏王一黨拿下了蒲州刺史、商州刺史,吳王一黨拿下了洛州刺史、鄭州刺史,晉王一黨則獲得了岐州刺史、鳳州刺史和涇州刺史。”
“幾乎所有人都在他們三中間下注,明裡暗裡下絆子的人比比皆是。”
李德謇眼底閃爍著莫名的興奮,和盤托出。
‘蒲州、商州!’
堂上的李靖一下子注意到了兩個位置。
蒲州位於河東,商州把守著武關道,中原進出關中的兩大門戶都落到了魏王手中。
曆經隋、唐兩朝三帝的他一下子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不對勁,這可不隻是爭奪權力。
“謇兒。”
“難道太子就沒有任何動作嗎?”
突然間,李靖的問題引起了李德謇的反應。
“阿耶。”
李德謇雙手一攤,苦澀道:“殿下遠在塞北,東宮本來就是一窩庶族。”
“就算想爭,那也得有一個主心骨,現在這樣一盤散沙,如何爭?”
“東宮屬官已經很久沒在朝堂上發言了,鄭國公自從上一次和英國公私會被陛下警告,告病在家。”
‘唰!!!’
聞言,李靖那雙渾濁的老眼一下子變得格外清楚,口中吐出了一句話:“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
“阿耶?”
李德謇臉色驟變,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您是說今天的局麵是殿下他刻意謀劃所致。”
“不錯。”
微微頜首,李靖意味深長道:“朝堂之爭不過是小道爾。”
“太子先安定襄,再滅薛延陀,收東突厥部眾,設雲中都督府,攬居延澤羌人、鮮卑人、突厥人為己用,設居延都督府,將薛延陀部眾一分為三,除了北庭大都護府,還有燕然都督府、東胡都督府。”
“以薛延陀部眾監視鐵勒八旗,外鐵勒五部,契丹、庫莫奚、室韋。”
“邊疆將領、士卒、官吏、百姓無一不是對太子稱讚有加。”
“這難道不是堂皇大義?”
“就此一點,魏王、吳王、晉王遠不如太子。”
“隻要軍心、民心站在太子一邊,太子就立於不敗之地,何須理會長安爭鬥。”
“你以為他是避敵鋒芒,不,他是在刻意放縱,以此讓自己消失在陛下的視線範圍外,經營出屬於自己的力量,長安內鬥不休,太子外巡邊地,兩相對比,孰優孰劣,天下人心浩浩蕩蕩,一眼可辨。”
轟隆!
李德謇宛如遭受晨鐘暮鼓,呆愣在原地。
經過李靖的分析,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角度還是太狹隘了,若從整個天下來看,太子確實是另辟蹊徑,在陛下的聲望之外,樹立起了太子之名,這是曆朝曆代的儲君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你方才說朝堂上已經接到了尉遲恭、柴哲威的辭呈。”
“明日必然會有程知節的辭呈,這盤棋越來越有意思了。”
李靖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阿耶,那我們”
李德謇用求助的目光看著他。
“不,我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大手一揮,李靖交代道。
“是。”
李德謇若有所悟的應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