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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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二人坐下來, 盛豫親自給她夾菜。

“廚子是昨日才進的府,爹爹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就讓他每樣都做了些, 在府上這些日子,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跟底下人說,不要覺得難為情。”

雲朵默默吃著碗裡的菜,終於開口道:“往後……不用這麼麻煩,我不挑食, 也不講究,吃穿住行怎樣都能應付。”

她做了六七年宮女, 也就在東宮的膳食豐盛許多, 從前吃的都是宮人的大鍋飯, 睡的是通鋪,入宮之前, 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夜裡就著茅草都能睡著。

這些話她不說,盛豫也能猜到,“這些年, 是我愧對你母親,也讓你受苦了。”

雲朵垂眼看著碗中的荷包蛋,筷子夾下去,露出裡麵金黃綿軟的溏心。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來, “我還記得,五歲的時候幫人洗衣服,那家的主母瞧我可憐,給了我一顆雞蛋, 我藏在箱底沒舍得吃,直到有一天雞蛋臭了,被舅母聞出來,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問我不吃為什麼不給表兄吃,現在放壞了不能吃了……可我還是躲著人,把那顆壞掉的雞蛋偷偷吃掉了,結果胃裡不舒服,吐了三天沒吃下飯……”

她從來不想回憶過去,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是看到這枚煮得漂漂亮亮的溏心蛋,回憶還是忍不住湧了上來,眼淚也跟著大顆大顆往下掉。

一旁的丫鬟春蟬見狀,趕忙遞來帕子給她拭淚。

盛豫愧疚不已,猶豫許久,還是伸手緩緩拍拍她的背,“是爹爹的錯,這些年讓你受苦了……爹爹不奢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讓我為當年犯的錯贖罪,好嗎?”

劉管家也在一旁道:“姑娘,咱們大人絕非始亂終棄之人,隻是當年險象環生,大人身負重傷,也是怕自身難保,到頭來拖累了夫人,才沒有執著去尋……”

盛豫這些年遲遲不曾娶妻,也是這個原因。

劉管家也沒想到,當年在山中救了大人的女子,竟然為大人生了個女兒,加之大人不曾娶妻,那女子也不曾嫁人,乾脆改口稱呼“夫人”了。

劉管家眼中含淚:“您不知道,大人這些年,身上十餘處刀傷,幾次險些喪命,身邊的親信也是死的死,傷的傷……”

雲朵沉默了很久,紅著眼眶道:“我知道,當年之事非您一人之過,我並沒有多恨您,隻是心疼阿娘……我苦了十幾年,如今終於可以過上好日子,可阿娘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一切了。”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都忍不住落淚。

盛豫歎道:“隻怪我當年太多顧慮,最終還是害了你母親,她救我於危困,卻因我受儘指責,受儘生產之苦,早早離開人世,我這輩子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雲朵抬起頭,看到他眸中含淚,鬢角已有白發,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眼尾還有一道隱隱的傷疤。

殿下和劉管家都說過,他那年雙目失明,連阿娘的模樣都未曾見過……

她捏緊手中的湯匙,喉嚨滾動幾下,沉默許久道:“事已至此,大人不必太過自責,用飯吧。”

事情過去十幾年了,阿娘的性命早已無可挽回,她回盛府,原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用過晚膳,回到東廂房,懷青和懷竹守在外麵。

她一進門,春蟬捧來一籃新鮮瓜果,另一個叫驚蟄的丫鬟奉上滿滿一托盤的蜜餞點心。

原來方才在街上,他還是差人買了吃食。

雲朵心裡惦記著太子,不知他要如何解蠱、何時去解,自己又身在盛府,不知如何麵對這個父親,心裡太多事,晚膳本就食不下咽,這會更是吃不下,便讓她們和懷青懷竹分著吃。

春蟬打開衣櫃,把裡頭的綢緞和成衣指給她瞧,“這些都是大人親自在綢緞莊和成衣鋪挑的,姑娘試試成衣合不合身?”

雲朵看了一眼,粉紫杏黃,厚薄適中,都是年輕小姑娘喜歡的樣式,粗粗看眼尺寸,應當也是合身的。

驚蟄則端來妝奩上大大小小的錦盒,一一打開來,“這些都是大人給姑娘準備的見麵禮,都是京中時興的首飾和胭脂水粉,不知姑娘的喜好,大人隻挑店裡最好的買。”

雲朵拿起匣中的純金蝴蝶金釵,蝶翅是累絲和燒藍的工藝,精致異常,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哪怕心中依舊過不去這關,但也不影響她還是覺得這些東西太過鋪張了。

他從前官居五品,上個月才調回京城,不貪不腐,手裡能有多少積蓄?光是給她打造這間屋子,買這些首飾珠寶,就已經花費千兩不止了。

更何況,她又能在這裡住幾日?等殿下蠱毒一解,她還是要回宮的。

雲朵歎口氣,將東西放回匣內。

兩個丫鬟要伺候她洗漱,她也不太自在,做了這麼多年宮女,事事親力親為,還是不習慣被人服侍,自己沐浴過後,便往床上躺著了。

床褥很軟,雖比不上承光殿的錦褥,卻也是尋常人家能買到的最好的料子了。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雲朵閉上眼睛,沒過多久便睡著了。

恍惚間,入了一個夢。

曠野之中風聲肆虐,樹葉沙沙作響,宛若鬼魅低吟,數十名黑衣人圍困一名手持長槍的男人,刀光劍影,招招致命,男人白袍染血,緊緊閉著眼睛,眼尾鮮血淋漓。

憑借那滿身狼狽也掩蓋不住的,年輕優越的五官,雲朵很快將人認了出來——應該是十八年前的盛豫。

盛豫身受重傷,早已力不從心,費儘全力解決了這群黑衣人之後,體力也到達了極限,長槍支地,勉強才能站穩。

他獨自一人在雨中濕滑的山中踉蹌行走,每一步都踩出了帶血的腳印。

儘管雲朵對他沒有多餘的情分,可看到他整個人摔入荊棘叢,滿身鮮血淋漓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想去攙扶。

隻是她身在夢中,不過是個虛幻的影子,沒有辦法與夢中人接觸。

畫麵一轉,是在一個相對安靜祥和的山洞。

山洞內支著火堆,地上一群蛇的屍體,雲朵沒敢細看,抬起頭,便看到盛豫靠在洞中石壁上,與一女子相擁,彼此緊緊依靠。

雲朵心口微微一顫,這是……阿娘?

盛豫沒有見過阿娘,是以他夢中的阿娘也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指尖細細地描繪阿娘的臉龐,似要用手指將她一點點認清。

阿娘有點羞,眉眼低低地垂著,“是不是沒有你見過的美人好看?”

盛豫搖搖頭,唇邊含笑:“沒有,你很好看。”

他輕歎一聲,“隻是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你的模樣。”

阿娘道:“我看過你的眼傷,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隻是還得儘快去縣城,請更好的大夫醫治。”

盛豫道:“好。”

阿娘又問:“那些人為何要追殺你?”

盛豫歎道:“各為其主吧,我的存在,終究於他們有所妨礙。”

阿娘不懂這些,隻是默默地聽著。

盛豫這次沉默了很久,輕輕揉她的臉頰,“待我眼傷痊愈,將眼前之事都解決好,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阿娘抿出個笑來,輕聲道:“等你傷好再說吧,我可不嫁瞎子。”

昏黃的火光跳動著,柔和的光暈將兩人相擁的身影印在冰冷的石壁上。

畫麵一閃而逝,婚房內紅綢飄動,龍鳳喜燭高燃,鴛鴦錦被上灑滿紅棗桂圓,喜床上坐著新郎官的盛豫,深情款款地望著身邊頂著大紅並蒂蓮蓋頭的新娘子。

下一個畫麵,產房內傳來嬰兒的啼哭,穩婆歡歡喜喜地喊道:“恭喜將軍,喜得千金!”

盛豫從她手裡接過繈褓裡的小姑娘,滿心歡喜地逗弄她的小嘴巴,又俯身去看床上剛剛經曆生產的妻子,“阿櫻,辛苦你了。”

阿娘看著繈褓裡的小丫頭,笑道:“孩子像你一樣好看,我就放心了。”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麵,卻在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化為烏有。

床上的女子不在了,繈褓裡的小姑娘也不見了,盛豫獨自倚在床前,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有抓到,屋內空空蕩蕩,仿佛從來沒有過方才的歡喜熱鬨。

而他也在須臾之間,眼尾爬出一道道皺紋,滿頭青絲成了白發,肉眼可見地衰老下去。

他沉默地坐在昏暗的角落裡,仿佛被全世界遺棄,無論怎麼做,妻子和女兒都回不來了。

雲朵早已被淚水模糊了眼眶,醒來時,眼尾仍有洇濕的淚痕。

兩個丫鬟守在外麵,她不敢哭出聲音。

清晨,春蟬進來伺候洗漱,雲朵穿好衣裳,聽到外麵有人聲和鬆土聲,打開門,才看到院子裡又新栽了大片的葵花。

盛豫從垂花門進來,見她起身,立刻收斂麵上複雜的神色,笑著朝她走過來。

雲朵看著院裡的花匠,猶豫許久,還是道:“我就在這住幾日,您不必如此費心,又是動工修葺,又是給我買那些衣裳首飾……”

盛豫歎口氣,嗓音似乎有些沙啞:“爹爹再不濟,也是朝廷命官,膝下又有隻有你一人,不花在你身上,又能給誰呢?”

雲朵想起昨夜那個夢,注意到他眼裡淡淡的紅血絲,心中百感交集。

盛豫道:“還沒用早膳吧?我讓人買了羊肉包子和酥油燒餅,陪爹爹一起用些,可好?”

雲朵攥緊衣角,點點頭。

一進膳廳,濃濃的羊肉香和酥油香氣撲鼻而來,雲朵昨晚吃得少,體內的饞蟲立刻就被勾了出來,還沒進門,肚子就咕咕叫起來。

她小臉紅紅,盛豫隻看著她笑:“餓壞了吧?這羊肉包子在京中開了三十年了,爹爹年輕時就喜歡吃這家,沒想到這次回京還能再嘗到從前的味道。”

雲朵坐下來,鮮香透油的大包子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濃鬱的湯汁,羊肉加得很多,每一口都能咬到,蔥香與羊肉香在齒間四溢,鮮香爽辣,讓人胃口大開。

若不是顧及盛豫在此,她恨不得把手指上的紅油湯汁都舔乾淨。

盛豫把蒸籠往她跟前推了推,“喜歡就多吃幾個。”

雲朵點點頭。

盛豫看著她想吃又矜持的模樣,心中好笑,可一想起方才下屬稟報上來的消息,彎起的嘴角又慢慢地收平。

他試探著問道:“爹爹聽說,你在東宮與太子殿下日日同食,民間的味道自是不如東宮的膳食吧?”

雲朵想了想道:“也不是,太子殿下口味清淡,用得也少,膳房一般不會準備偏辛辣油膩的菜式,多是清淡口的,宮裡吃不到這些。”

尤其這羊肉包子味道太衝,隻怕他遠遠聞到都要皺眉頭。

不過她還挺喜歡辣口的菜。

雲朵想起什麼,又放下碗,“您可知道,殿下準備何時解蠱?”

盛豫搖搖頭,“殿下這段時日恐怕不止要解蠱,龍椅上那位惡貫滿盈,罪惡如山,殿下與他之間,恐怕還有一番較量。”

涉及皇權更迭,生死博弈,他不宜透露太多。

見姑娘臉色泛白,眉頭緊緊地皺起,盛豫寬慰道:“放心吧,論血脈,殿下名正言順,論武力和用兵,那位更是遠遠不及殿下,該畏懼的是龍椅上那位,不是殿下。”

他頓了頓,又問:“你很擔心殿下嗎?”

雲朵抿緊唇瓣,“我、我就是問問。”

盛豫看出她麵上的局促不安,又想起方才下屬的稟報——

“屬下已查實,姑娘並非東宮的尋常宮女,而是太子殿下的……侍寢宮女。”

“從去年年末,殿下回京開始,姑娘便與殿下同榻而眠,如今承光殿的下人都把她當半個主子看待。”

……

原來太子不是特意給他尋女兒,而是給枕邊人找父親。

難怪兩人比尋常主仆親近太多。

也難怪姑娘說,若不能解蠱,她要永遠陪在太子身邊……

都是他的錯,倘若她一開始就是他盛豫的女兒,便是側妃之位,他都要斟酌一二,哪裡會讓女兒淪為人家的侍寢宮女。

盛豫默默攥緊了手掌,“這次回來就安心住下,待殿下忙完一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雲朵怔了怔,疑惑地抬頭看他。

盛豫嚴肅道:“盛府終究是你的家,你是盛家的小姐,不是宮裡的奴婢。你放心,萬事都有爹爹做主,從今往後,爹爹不容許任何人使喚你、欺辱你。”

雲朵:“其實我……”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其實她與殿下已經……

不過聽到這些話,她的心裡還是有一股暖流湧過。

從未想過,這輩子竟然還能聽到這句,“萬事都有爹爹做主”。

注意到他手臂包紮過的傷口,雲朵又想起昨夜夢中那個遍體鱗傷的男人。

這些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吧。

也不知道他做了那些夢,醒來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眼眶微微發酸,垂眼道:“您……您的傷好些了嗎?”

盛豫沒想過她竟然願意主動關心自己,眼裡藏不住的欣悅:“一點小傷,無礙。”

雲朵點點頭,放心了。

遲疑許久,她還是忍不住問道:“您能不能,派人進宮打聽打聽殿下的消息?眼下解蠱在即,隻怕凶險異常,可他不讓我隨意出府,更不讓我回宮……”

盛豫揚起的嘴角緩緩落下,方才那抹笑意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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