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顧厭惡的人事不多,他自己算一個,他爹算一個,他的腿甚至可以單獨算一個。
這雙殘廢的腿,像是他死亡的警鐘。它從不支撐他,卻可以心狠手辣地把他摔碎。
每當聽到他的腿有可以治愈的可能,他的心臟反而會被叫做痛恨和慌亂的螞蟻啃噬。
它就赫然地擺在那裡,刻薄地盯著他,陰鬱地獰笑著,告訴他——瞧瞧,你現在都可以治好的腿,在二十多年前都沒有人舍得費些心力把它治好,哪怕他們有的是錢,有的是權,甚至有的是時間。
那麼,他治好它的意義在哪裡?
讓它站立,讓它邁步,讓它以一種卑微又傲慢,扭曲又癲狂的姿態再次向世界宣戰,直到恍然發覺沒有一個人在意他,沒有一個人,沒有一滴水,沒有一顆石頭在意他,他的血,他的骨,他穿過的纖維。
他的殘缺,讓母親落淚,讓父親嫌惡,讓自己變得像攤邊沒人看上的貨色一般卑劣。
直到一切零落成泥,直到世界安寧到炮火連天,直到他的頭顱滾落到母親長裙邊。
他被封在了這其中,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冰,在這名為無情的盒子裡,不希冀被打開,隻想在裡麵融化、腐爛,這給他一種近乎於絕望的安全感,封閉著,不用有氧氣,不用有光束,隻用等待著在哪天徹底化在水裡,回歸到塵埃之中。
在送走醫生、支開王叔後,薄顧推著輪椅,背影寂寥,慢慢地向書房移動。
他再次投入到陰影裡,像是投入到切齒的恨裡一樣,冷漠地剖心剖肺,直到鮮血乾涸得像飄帶,掛在月桂樹上。
前去書房的路不長,要繞開一個角,路過側門,路過通向後庭的花圃的花園,路過傾灑進來的光。
卻無法隻是路過風。
他被一陣微風吹得微微眯起眼,總是輕輕吐息的鼻腔裡,又開始漫開暖暖的香氣。
薄顧好像想起來是誰了,心裡建起的黑屋子裡的人厲聲命令他不許去看,命令他去往黑漆漆的書房,但是他的大腦不聽使喚,他的眼睛也是,他的一切都被調動了,毫不猶豫地轉眸,一眼望了過去。
門框像一把銀閃閃的刀片,把地球切割成兩片土壤,薄顧這邊貧瘠而料峭,黑洞洞的,寸草不生;朝暈那邊肥沃而溫煦,橙嫩嫩的,光芒萬丈。
他的眼前,她的長發像被吹斜了的瀑布一樣被簌簌地吹得翻飛,和他瞳孔的顏色重合,相彙起來,便成了再不枯竭的大海。
她似乎若有所覺,慢慢轉過身來,薄顧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看到她秀美的側頰,她圓滾滾的眼睛,她晶瑩的鼻尖,和她如花般的笑。
朝暈回頭時就看見了湮沒在光明孕育的黑暗裡的薄顧,孤冷冷的,像是要和全世界為敵——又或者隻是單純與自己為敵。
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詫異,隻是再次彎彎眉,堅定地向他走來,每一步都像扣在關著薄顧淒哀靈魂的盒子外的手發了力。
朝暈自然地握上輪椅後的把手,熟練得像是做了千千萬萬遍,她推著他,微微用力,輪椅壓過切割線,前往亮灼灼的花圃,亮鋥鋥的前方。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都沒聽到響聲。”
朝暈這樣說到,推他到花圃前,眯起眼睛,嗅著花香:“薄顧,你種的花真好看。”
“你真厲害。”
薄顧扣緊了把手,有一瞬間,他甚至恍惚覺得腿部的神經居然抽動了一下。
他意外地沉默了,閉上了眼睛,好像在從她的聲音裡汲取力量,最後說出的話,還是他總愛說的那兩個字:“是嗎?”
“是呀是呀,”朝暈再次認同,推著他的輪椅下去,進了花圃,伸手指向麵前的花:“我剛才發現,你看,這個像你。”
她的手指微微移動,又指向和剛才那朵花擠在一起的花:“這個像我。”
薄顧隻看到了高一點的花半枯的枝葉,矮一點的花拚儘全力地支撐它,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像是被吸食著血肉。
他扯出來一個淒色的笑,啞聲問:“為什麼?”
朝暈揚起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一樣的驕傲的笑:“因為大一點的花為小一點的花遮太陽,小一點的花就蹭一蹭大一點的花。”
“小一點的花下麵還有一朵小小花,那個是嘟嘟。”
他看到的永遠隻有絕望,依附,狠辣的殘忍。
可她這麼一說,他又看到了希望,相擁,憐惜的輕吻。
他唇瓣翕動著,心裡在一瞬間燃起來了一簇赤色火苗。
他脖頸微微顫動,話也是:“哪有花,不喜歡曬太陽的?”
朝暈快速接過話茬:“黃粉色的小花就不喜歡。”
可能因為它本身就是小太陽吧。
薄顧的胸膛處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有光亮在往裡麵鑽。
他也是可以被寄托希望的人嗎?
他也可以被人在意嗎?哪怕支離,哪怕悲哀。
薄顧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可不可以用開不開心形容了,他隻是溫聲麻煩朝暈送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自己花費心情去平息心情。
哪怕此刻,他仍然如此敏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桌子上多出來的一枝花。
他又想起來了剛才朝暈留下的一抹狡黠的眼神,他冰涼的指尖攏上“花莖”,這才發現不是真花,但是他又突然固執地不想用“假花”這個詞。
他肌膚的顏色慘白,和他的人生一樣,現在卻有黑在交相呼應。
被親手纏好的黑色絹花總是有一種迥然相異的深斂與穩重,薄顧抬起小臂,撚著它轉動,陽光如同碎鏡,在上麵撒下白巧克力碎一樣的明珠,黑色霎時五彩斑斕起來。
薄顧忽地低頸,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像是在充氣,他用另一隻手撫上額頭,連帶著捂上眼睛。
他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朝暈那句“你等著”。
你等著,會有人喜歡黑色的花,灰色的花。
你不用害怕,你以後可以變成各種顏色,可以是丁香紫,可以是薄荷綠,可以是澗石藍,隻要是你,都會有人把你的枯枝修剪乾淨。
如果他能站起來的話——
他走向的,也許不會是空亡成灰,不會是無聲寂寂。
可能是一場春雨,一場回暖,可能是一把遮陽的團扇。
可能是,愛。
【叮!攻略目標好感度+6,目前好感度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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