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幕僚麵麵相覷,生怕自己往日裡說了什麼話,或者有什麼不妥的舉動惹上麻煩。但也有像裴浪那樣平時不怎麼與人交際,成日默默無聞宅在屋子裡搗鼓平生所好的人,他們毫無畏懼,甚至聽到夏侯淵要嚴查後還露出了一絲喜色。
沐春院和隆秋院,早就該查一查了!
夏侯紓看著那些神情各異的幕僚,突然有點恍惚。她覺得父親好像是在處理她的事,又好像不是。她越發看不明白了。
這時,一個叫李勁棠的人突然往前站了一步,大聲問道:“丁運生如此詆毀三姑娘和越國公府,不知國公爺要如何處置?”
李勁棠的話問得很及時,也問出了很多人的心聲,所以大家都默契地沒有插話。
夏侯淵將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心裡早就有了決斷。
“背主忘恩之人,不值得我多費心思。”夏侯淵正色道,然後看向一旁的林岐,沉聲吩咐道,“先把他送到禦史台,讓他自己去跟那些聽風就是雨的禦史解釋,若是解釋不清,那就送到西郊大營去,軍中人員眾多,吃喝是大計,倒是缺幾個挑水、做飯的夥夫。”
這話聽起來不痛不癢,似乎並沒有什麼威懾力,但是大家都知道,丁運生是個靠腦子和嘴皮子吃飯的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時都是由石規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哪裡懂得軍營裡的灶房之事。而且西郊大營是夏侯淵的地盤,赤羽軍對夏侯淵欽佩有加,把丁運生丟到那裡去,無異於羊如狼群,自有他吃不完的苦頭。
眾幕僚們心裡頓時有了數,一個個噤若寒蟬。就連從前跟丁運生交好的幾個人也垂著頭裝作跟他不熟,更彆說有誰膽大包天站出來替他求情。而那些向來看不慣丁運生張揚作風的人,也很有眼力見的保持沉默,沒有落井下石。
林岐便帶了兩個護衛上去給丁運生鬆綁,然後拖爛木柴一樣拖著他去禦史台。
丁運生早被夏侯淵口中的懲罰方式嚇得兩腿戰顫,一遍針紮一遍大聲哀嚎,立刻就被護衛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的一塊麻布堵住了嘴。
圍觀的眾人都被這架勢嚇得不輕,默默地捏了一把汗。
這些年來,夏侯淵對府中的幕僚可比赤羽軍的人溫柔和藹多了,每天好吃好喝的供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有專人服侍,以致他們都快忘了夏侯淵本來是做什麼的。也是在這一刻,他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清醒地認識到在這件事上自己該處在什麼立場。
大家眼睜睜看著丁運生被拖走,大氣不敢出。
夏侯淵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又掃了眾人一眼,方道:“我夏侯淵這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有人來戳我的脊梁骨,也不會將那些彆有用心的謠言放在心上。在座的諸位,若是覺得跟著我受了委屈,擔心自己的才華被埋沒,想另投高門的,趁早說出來,我絕不阻攔,甚至還會準備好豐厚的程儀。但若是有人麵上不聲不響,曲意逢迎,背地裡卻乾著賣主求榮的勾當,甚至還牽連我的妻兒家眷,那就不要怪我不講情義!”
眾幕僚這回倒是非常齊心,異口同聲道:“國公爺的知遇之恩,我等此生難忘,必當唯國公爺馬首是瞻,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這樣的客套話夏侯淵聽過太多了,早已不再新鮮,也沒有絲毫感動和安慰,尤其對照近期發生的一切,他反而覺得非常刺耳。
夏侯淵愛才惜才,所以願意窮儘所能地為得力之人提供最好的待遇,尊重他們的個性,包容他們言辭態度上的傲慢,無視他們的放縱不羈的行為舉止,隻要不突破原則底線,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有人敢背叛他,他除了覺得痛心,更多的是憎惡。
夏侯淵又審視一般掃了眾人一眼,卻什麼也沒說,麵無表情的離開了沐春院。
夏侯紓趕緊帶著雲溪緊隨其後。
他們剛走,沐春院裡就熱鬨了起來。有一邊表忠心一邊痛斥“叛徒”的;有神色尷尬,卻又不得不附和兩句以示自己並無異心的;還有幾個像裴浪那樣一笑了之,默默轉身走開的。
從沐春院出來,夏侯紓也不敢當縮頭烏龜,慢慢跟在父親後麵,暗自琢磨著該怎麼開口。
父女倆一前一後的又走了一段路,夏侯淵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看著女兒說:“紓兒,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不用再跟著我了,也不必刻意去猜我是什麼心思。這件事情,雖然是你言語不當引起的,但是發展到今天這個態勢,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會派人去查清楚的,你不用擔心。隻是這幾日儘量少出去走動。”
夏侯紓並不是想在父親這裡求安慰,隻是覺得自己老這麼惹事,心裡十分抱歉。另外就是想提醒一下他關於自己的猜測。可是聽完父親的話,她忽然覺得自己不用再提醒了,因為父親總是比她看得更為長遠和深入,自然也會聯想到她前陣子剛得罪的趙王府和丞相府。
想到這裡,夏侯紓仰頭燦然一笑,道:“父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和母親的包容和維護,我可能活不到今日,更不可能活得這般悠閒自在。”
“你是我的女兒,我跟你母親自然是要護著的。”夏侯淵露出了滿臉慈愛的笑容,又道,“若是能護你一世安穩,我便此生無憾了。”
話是這麼說,但夏侯紓心裡清楚,父親的遺憾還有大哥夏侯翖。不過她是個識趣的人,不會在這個時候提起傷心事給父母增添壓力,所以很乖巧的送父親出了門,然後自己回了清風閣。
接下來,夏侯紓就聽話的待在家裡做了幾天的深刻反思,哪裡也不敢去,然後就等到了父親對丁運生的處置結果。
那日林岐帶人綁了丁運生去禦史台。那些自以為抓到了夏侯淵把柄的禦史們正興奮著呢,絞儘腦汁地在想著該怎麼寫奏折上呈天子,好好參上一本。聽了林岐的話,一個個都麵麵相覷。
丁運生見了那些禦史,先是強詞狡辯,矢口否認自己說過的話,接著撒潑打滾,大喊越國公過河拆橋,指使人誣陷他。但挨不住當晚在場目擊者的指證,再加上越國公府許多人去作證,咬定夏侯紓隻是玩笑之言,並未妄言國事,進一步指認丁運生造謠生非,謀害主家,其心可誅,所以丁運生就擔上了攀誣官眷,背恩棄義的罪名,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過這事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所以最後隻是將丁運生打了五十大板,隨後就讓林岐領了回來。
丁運生挨了五十大板後,人都丟了半條命,躺在榻上動彈不得,再也沒有力氣胡亂攀咬。林岐並沒有同情他,接著派人馬不停蹄地將他拖上馬車送到了赤羽軍西郊大營。
此後,丁運生再也沒有出現在越國公府,隨後,他的鋪蓋和書籍也被人當成垃圾扔了出去。
之前服侍丁運生的石規因為在這件事裡並無錯處,而且還積極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免於責罰。自那之後他便非常有眼力見的去求了李管家幫他謀個好去處,但其他幕僚身邊不是有了信任之人,就是不想沾上丁運生的晦氣,誰也不肯收他。
李管家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把他派到藥廬裡去給裴浪打理藥材。
裴浪對身邊突然多出來一個人這件事非常不適應,經常在忙活的時候被湊上去獻殷勤的石規嚇一大跳,拍著自己的胸口喘了好久的氣,甚至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折壽。接著他以自己習慣了一個人為由,幾次三番求李管家把石規派到彆處去,然而每次都被李管家拿話擋了回來。
裴浪很生氣,但他也隻是一個懂醫術的幕僚,寄人籬下且無可奈何。直到後來他煩不勝煩,獨自一人上山去采藥,卻不慎踩空摔了一跤,傷了腿,然後被偷偷跟去的石規一路背了回來,他才開始慢慢接受石規的陪伴。
這件事情算是有了個了結,緊接著府中對幕僚們的調查也有了結果。其中有三四個存有異心的幕僚果然鼓起勇氣向夏侯淵請辭。夏侯淵早就對他們的目的門兒清,但是自己說過的話又不好收回,就依諾送了他們程儀。隨後那幾個人歡天喜地的去了新的主家,然而新主家之前確實向他們拋出過橄欖枝,可經過了丁運生的事,恰好他們又是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才離開越國公府的,心裡都有顧慮,雖然依諾接納了他們,卻半點不敢用,以致他們領著不如仆役的份例,住著仆人住的偏院,常常連新主人都見不到,更彆說能得到器重。這個時候,他們就算心中有萬般悔意,也是為時已晚。
而散布謠言的人,就是審問丁運生那日表現得最積極,最大義凜然的李勁棠,以及與他關係較好的另外三個幕僚。
他們知道事情敗露後,都對自己做過的事供認不諱。為了爭取寬大處理,他們都招供最初找他們要夏侯紓黑料的是趙王府大房的人,對方坦言是夏侯紓害得他們家宅不寧,顏麵儘失,處處受人指責,所以想要毀她的名聲替自己出口惡氣。接著又有丞相府的人找來,也是為了一解當日受到的怠慢之恨。他們瞧準了時機,兩邊都給了消息,自然也兩邊都收了錢,隻是沒想到那些銀兩都還沒捂熱,就被夏侯淵查出來了。
事情查清的當日,李勁棠一行人就從越國公府裡消失了。有人說他們跟丁運生一樣去了西郊大營,也有人說他們被送出城去了,至於最後送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夏侯紓非常慶幸有父親的雷厲風行和乾淨利落,不光替自己解了眼前的困頓,還清理了門戶,留下來的幕僚們,即便並不是那麼忠心,日後說話做事也會因為這次教訓而受到警醒。
事情到此也算是告了一段落,按理說京城裡對她的關注也會慢慢減少,然而夏侯紓卻未曾有半點全身而退的感覺,反而覺得事情似乎又向著另一個很壞的方向發展下去了。
有了丁運生和李勁棠等人的前車之鑒,越國公府中不論是幕僚還是仆從,都不敢再明目張膽地亂傳話,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背後的議論還是不少。夏侯紓明顯感受到府中的婆子丫鬟們暗地裡對她指指點點,小聲嘀咕著什麼,不時露出一臉的同情,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夏侯紓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近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太多,以至於自己過於敏感了。她一邊安慰自己要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徒增煩惱,另一邊卻始終靜不下心來,直覺告訴她事情還沒完。
隨後雲溪上街買糕點回來聽到的話讓夏侯紓確信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原來最近京城裡盛傳越國公家的女兒貌比無鹽,凶如夜叉,丞相府避之不及等等。
一時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將次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侯紓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然後仰著頭,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長歎了一口氣,吩咐道:“你去給我準備一輛馬車,不要有家徽和任何標識的,我要出趟門。”
“姑娘這個時候出門是想去哪裡呢?”雲溪疑惑道,“去恭王府嗎?”
恭王府有南祁最強大的情報網,通過他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那些以訛傳訛的人。
夏侯紓搖搖頭,麵無表情道:“如今外麵那麼熱鬨,我得去聽聽他們都是怎麼說我的。沒準我還能重新認識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