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鬥植有一瞬間的失神。
“是誰?”他聽見自己問。
寧司寒?賴三?還是靖王?是誰與她合謀演了這一出戲,拿到金丹?
數個名字在舌尖打轉,但薑鬥植還是選擇咽下去。
說與不說,其實都沒所謂了。
是誰都好。
是誰都不好。
他並不需要答案。
方才有多溫情繾綣,現在便有多錐心刺骨,他算是明白了,原來被恨並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不愛。
更痛的,是不在乎。
他抬起頭來,深沉的眸子閃著複雜的光。
她的身邊,永遠有那麼多人,仆前繼後地上趕著為她赴死啊。
而他,不過是付出了一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況且,他還是個騙子呢。
不是為了還陽金丹,如今的她,還會看自己一眼嗎?
無邊酸楚,漫上薑鬥植的心頭。
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曾經站在她身邊嗎?
自己真的,曾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嗎?
她真的,為任何一個人付出過真心嗎?
滿室寂靜,無數道視線落在身上,驚愕,憤怒,心虛,或許還有嘲笑。但薑鬥植隻是麻木地站著,默然無聲。
雖然他已經成年,雖然他長得如此高大,雖然他再也不會在夜裡失落和惶恐。
但此時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孤獨的孩童時代。
那個小小的孩子,蜷縮在清冷的穀底,如同被拋棄的小鳥,找不到回家的路。
25歲的薑鬥植垂著肩膀,那任何時候都挺得很直,即使受杖刑也不曾屈服的脊背,第一次彎了下去。
“聖師大人!”身後傳來大將軍的聲音時,泥塑般的脊背才微微動了動。
“如今怎生是好?魏兵拿下我們三萬人,對我們太不利了!”大將軍激動得近乎吼。
他激動是正常的。
大軍本來已經計劃好要撤回東傀穀,最重要的物資都在路上了,就差臨門一腳。結果五萬俘虜跑了不說,還挾持他們三萬兵馬往北跑。但是北邊是另外一個方向,跟東傀穀原先的路線大相徑庭。
如此一來,便陷入兩難。
按原計劃撤退,不去救吧,那可是三萬弟兄!但是去救吧,相當於在三萬弟兄之外,又將幾萬兵馬置於險境。
而且……
“聖師大人,目前火藥都被運往萬龍河了,沒了這個定心丸,若是驃騎軍和宋家軍往北來,我們定要吃大虧的。”
大將軍壓低聲音:
“狗賊持金丹放走的魏兵,明明可以回京,為何一路向北?分明就是要降低我們的警惕,誘使我們追去救人。”
“恐怕那北處,早已有十幾萬魏兵埋伏!”
大將軍的話語在耳邊響,薑鬥植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帷帳後頭的身影。
這些道理,他何嘗不知?
若往北是陷阱,那東傀軍去多少損多少,根本就是不歸路。
但若不去,三萬人,那可是三萬人!皆因他將聖子的一顆心奉與他人,三萬人就……
巨大的痛苦淹沒了薑鬥植。
此刻的他,和3歲那年的身影重疊了,不甘和無助撕扯著他,讓他無處可逃。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開了口。
“留一支精兵與我。其他人……”
“全部撤往萬龍河!”
不止大將軍,連一旁的孫使者,也大驚齊呼:
“不可!聖師大人,您怎能孤身犯險?要就大家一起去救,斷不能……”
但薑鬥植的脊背,已經重新挺了起來。他的語氣,比從前更冷,更無情。
“若你們還願稱我一聲聖師,便按照我說的做!”他強硬道。
大將軍和孫使者自是不肯,但幾番爭執後,最終各退一步:
大將軍護送薑鬥植,一同帶支小隊往北營救。孫使者則帶著大部隊,速速趕往萬龍河,撤回東傀穀。雙方勉強達成一致,大將軍雖然萬分不願,怒氣衝衝地要下去安排。
“等等!”薑鬥植又沉聲道。
他冰冷地掃了床幃和遊醫一眼:
“將此二人抓起來,一並帶回東傀穀!”
遊醫一聽麵色就變了:
“不可,這丫頭如今怎承受得了……”
“少廢話!”大將軍上前粗魯地鉗住他的肩膀,差點將他掀翻:“跟老子走!”
孫使者就是個人精,老實巴交揣著手道:
“屬下先去準備押送囚犯的東西。”
而後一溜煙跑了。
屋裡又隻剩下了兩個人,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薑鬥植心中絞痛,隻覺得多待一刻都是窒息,可當他正要轉身離去時,帷幕被掀開了。
林嫵蒼白的臉,再度撞進他的眼睛裡。
“薑指揮使,不跟我好好道個彆麼。”她輕聲道。
薑鬥植又深呼吸了一次,握緊拳頭,聲音冰冷:
“不必了吧,公主。”
“在下未曾與公主同路過,又談何道彆?”
林嫵眉眼微垂,看不出思緒:
“如果……如果我說,北部沒有埋伏,薑指揮使和東傀軍隻要肯與我同去,我定能保你們安然撤軍。”
“你願意嗎?”
薑鬥植幾乎要笑了,狐狸眼裡閃著寒意。
“公主……”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仿佛若不這般,便會有什麼從喉頭噴湧而出。
“你能,彆再把我當傻子嗎?”語氣有些淒慘。
“我,不、願、意。”
而後,決然轉身,大步往門外走去。
正在這時,身後卻響起咚地一聲,聽得他心頭驟緊,下意識便回過頭來。
林嫵,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
薑鬥植的瞳孔猛縮了一下。
他沒有去扶,林嫵也沒有出聲。她隻是扒著床沿,艱難地爬起來後,望著他笑。
“我從未把你當傻子。”她柔聲道。
“至少,讓我同薑指揮使告個彆吧。”
薑鬥植僵立當場,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然後,那雙他捂過無數次的小手,按住他的衣襟。她隻輕輕一拉,他便如提線木偶一般,俯下身去。
“薑指揮使……”
細白柔嫩的手正要撫上冷厲的臉,卻在半途頓住了,手腕劇痛。
薑鬥植麵無表情捏著她的手腕:
“你又想耍什麼詭計?”
林嫵臉上閃過一絲痛意,但馬上又被她隱藏了起來,並露出一貫淡然的微笑:
“一個告彆吻,也不行嗎?”
此時的她,雖然努力維持平靜的姿態,可輕顫的睫毛和帶著水意的眼睛,到底泄露了她的心事。
而那略顯蒼白的粉唇,應是多次咬唇,留下了些許齒痕,猶如花瓣被風吹雨打後,雖然猶立枝頭,但殘缺與淤痕,讓它愈顯嬌弱。
更不要說那一點微翹的唇珠,楚楚可憐,求人憐惜。
薑鬥植本要後退的腳,又抬不起來了。
任由那張眉眼微闔,嬌憨柔弱的臉,湊了上來。
一枚吻珍而又重地,輕輕落在他的唇上。
“彆……了,薑鬥植。”她低聲說。
她……在說什麼?薑鬥植一陣恍惚。
她在同自己說“彆了”?
不,她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