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身子發虛,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抱著那腫脹發泡不成人樣的屍體,奔向河邊。
可刹那間,本應空無一人的荒野火把四起,將黑夜都照亮了。
他心頭一凜,踉踉蹌蹌,腳步愈發快起來。
哪怕人終是一死,他也不願讓小芳葬身在這荒郊野外,最後被惡狗分屍搶食。
他們可以順著河流往下,漂到哪裡,就葬在哪裡……
可是他過於孱弱,抱著屍體已然勉強,何況還要奔逃。腳步跟不上急切的心,竟一個趔趄要撲倒,手中的屍體也幾乎飛出去。
他咬緊牙關,選擇抱緊屍體,而後雙膝承受不住衝勁,噗通跪在一地碎石上。
膝蓋鑽心疼痛,他的大腦懵了片刻。
而後,又掙紮著站了起來。
但他似乎總是不被命運眷顧,剛搖搖晃晃地立住,便聽得一個欣喜的聲音:
“找到了!人在這裡!”
景隆帝抿緊泛白的雙唇,快速往河邊奔去。
但四麵八方的草叢裡,瞬間殺出五六個士兵,從各個方向將他圍住。
大魏皇帝畢竟是大魏皇帝,自帶氣場。
縱使現在孤身一人,又身患重疾,但在這幾個普通士兵眼中,還是頗具威懾力。
不知是誰壯起膽子,吼了一聲:
“怕他作甚!一個病秧子,帶著一個死人,哥們一人一刀便能解決了!”
此話多少打碎了一點天子濾鏡,其他士兵想想確實如此。
此時若是放下屍體,以景隆帝之力,尚且難敵五六個喀什人,何況他還帶著這個累贅。
士兵們心裡有譜了,便一個個地握緊刀柄,步步試探。
包圍圈逐漸縮小。
景隆帝攬緊手臂,眯起眼睛,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放下屍體。
他終於肯拋棄這個累贅了?士兵們眼眸閃動。
然而,景隆帝放下屍體後,又緩緩地脫下外衣,而後,將屍體緊緊綁在背上。
他這是以死相搏,無論如何,都要帶著屍體共存亡!
肅殺之氣激起士兵心中的恐懼,求生欲使得他們不自覺大吼一聲,齊齊衝了上去。
景隆帝生長於深宮後院,這輩子還未曾有過如此血肉拚殺的經驗,身上多了許多傷口,可他無暇顧及。
眼神高度專注,意識卻逐漸飄忽。
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是生是死,如在一場半睡半醒的夢中,隻麻木又無止境地揮刀,砍殺,向前。
早已被鎮麻的手臂顫抖著,沾滿血的刀柄滑得幾乎要握不住,一股溫熱從額頭流下來,視線變得血紅。
景隆帝的腦海裡,隻有一個聲音:
殺出去!殺出去!
你已經眼睜睜看他死過兩次,一次在河裡,一次在城門之外。
那種軟弱不堪,無能為力,難道,還要再經曆一次嗎?
辜負,已經夠多了。
星眸微眯,景隆帝扯下發帶,一頭咬在雪白的齒間,一頭被扯著,將刀柄和手掌緊緊纏在一起。
不成功,便成仁。他抱著必死的決心,衝殺出去!
這樣無懼生死的氣勢,生生將那幾個喀什人給震住了,竟被景隆帝從包圍圈中殺出血路,朝河邊直奔而去。
直到他入水激起水聲一片,喀什勇士才如夢初醒,大吼:
“攔住他!”
景隆帝赤目淩厲,肉體已然超脫極限,全憑一股意誌力在支撐。
眼看船就在眼前。
一陣他無比熟悉的破風聲,從身後傳來。
他想也未想,便轉過身來,為背後的屍體,擋下了這一箭。
受創的肩膀耷拉下來,纏著刀的手再也舉不起來,甚至景隆帝整個人撲進水裡,撲騰幾下,沒能站起來。
“射死他!”岸上的聲音狂喜:“大王子說了,生死不論,拿下大魏皇帝可直接封侯!”
無數箭矢飛射而來。
景隆帝卻充耳不聞,即便站不起來了,他也死死盯著那條船,拚命地爬過去。
一點點,隻差一點點……
終於碰到了!
景隆帝死死抓著船邊,鬆了口氣。
可正在這時,一個黑影突然落在船上,大幅晃蕩之後,一隻腳踩上的景隆帝的手背。
“好狼狽啊,聖上。”
高大的身影彎下腰來,欣賞著月光之下,景隆帝濕漉漉又蒼白的臉。
一個高高在上,睥睨眾生。
一個浸在水中,淒慘落魄。
與喀什覲見大魏那一日的情形相比,令人何等唏噓。
“大王子。”景隆帝忍著手被踩著碾的疼痛,聲音陰冷無比:“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大王子翹唇笑:
“可是堂堂大魏皇帝這個樣子,跟陰魂也沒什麼差彆吧?”
“真是夠癡情的,人都死了,還要把屍體撿回去啊。”
“那不如,本王幫你一把……”
他緩緩抬起手,雙刀在月色下反射著滲人銀光。
景隆帝眼眸一沉,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兌現自己對小芳的承諾……
嘩啦!
鏘!
雙刀砍在一把長劍上,力大無窮的大王子壓下去兩尺,便再也近不得半分。
金色瞳仁微微收縮,邪獰的笑容停在臉上。
“奉、僖。”他一字字道。
即使麵對敵人,也微微躬身,顯得謙卑無害的禦前大太監,麵上沒有一點戾氣,甚至很客氣地打招呼:
“又見麵了,大王子。”
而後突然發力,長劍將雙刀猛地往上頂。
大王子明知他接下來會發難,硬是吃下這一招,然後才發現。
吃不下。
他連人帶船後退三尺,比方才自己出招,還多了一尺。
大王子眼眸微冷:
“僖公公,好身手啊。”
奉僖從水中站起來,絲毫不以自己水淋淋的樣子為意,一手扶著景隆帝,一手將劍挽起,泰然自若道:
“不過是為我大魏天子,回敬殿下罷了。”
“嗬。”大王子嗤笑:“大魏的狗就是不一樣,可真夠忠心的,鼻子也靈,聞著味兒就來了。”
“素聞大魏每一任皇帝,都有特製的信號彈,難道是那個,把你這大內總管招來了?”
奉僖麵無表情:
“無可奉告。”
大王子又哈哈大笑起來:
“彆裝啦,你們大魏人可真愛裝腔作勢。”
“本王的探子還算是得力的,早就知道,你們這癡情皇帝,已經把那信號彈,送給那位叫小芳的太監了。”
“所以,奉僖,縱使你身手過人,又如何?沒有援兵,就憑你,根本帶不走景隆帝這個半死的人。”
“你們倆,都得死在我們喀什勇士手裡!”
說完,他便飛身向前,朝奉僖殺過去。
奉僖麵色冷厲,奮力抵擋。
雖然他武藝高強,對付一個傷員頗有勝算,但他還要護著景隆帝,便處處受製了。
一個不小心,便被大王子徑直朝著門麵,一刀襲來。
奉僖下意識雙手抬劍去擋,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他身邊一空。
原來大王子不過來了一招聲東擊西,趁他擋刀之際,直接掐住景隆帝的臂膀,往水深處一甩!
“下水拿人!”他吼道。笑意森森。
喀什依著母親河薩什江而建,喀什男兒一個個都是鳧水的好手,從水裡捉人,比在岸上還要輕而易舉。
因此,大王子身心舒暢。
這次,定能拿下景隆帝,有這潑天的功勞,他登上喀什王座便是板上釘釘了……
“殿下!”一個喀什勇士甩著頭,從水底探出來,聲音倉惶。
“不好了,皇帝被劫走了!”
“什麼!”大王子麵色瞬間冷掉。
連打奉僖也顧不上了,衝到那人麵前,揪住他的脖子:
“怎的一回事!”
那人哭喪著臉:
“水底潛伏著一個水性極佳的大魏人,抱著幾條射水魚朝我們射,把好幾個兄弟的眼睛都射傷了。然後,他便拖著皇帝跑了……”
大王子:……
而景隆帝,被甩到水裡時,便聽得耳邊有人魔鬼似的囈語:
“聖上,這可是救駕大恩,你記得賞我啊……”
然後他便咕嚕嚕喝了好幾口水。
他又是病又是傷,本來就非常虛弱了,這會子猛然浸了水,腦子立即發昏起來。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在水底最後一絲月光的照耀下,他迷糊之中,好像看到了小芳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