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裡的暗巷浮動著潮濕苔蘚的氣息,雲瑤後背緊貼著冰冷磚牆,乾坤囊裡那截昆侖玉正在掌心發燙。
她看著三步開外舉著火把來回逡巡的侍衛們,突然被君墨淵攥住手腕——他指腹的薄繭擦過她跳動的脈搏,在青磚上劃出個歪斜的"叁"字。
"三炷香後換防。"他唇齒間還沾著梅花酥的碎屑,吐息掃過她耳垂時帶著鬆針的苦香,"你那些冰鏡摔得太刻意,老東西怕是連太廟地磚都要掀開查。"
雲瑤數著巷口掠過的第七雙皂靴,指尖在乾坤囊裡撥弄著星屑般的幻影砂。
遠處傳來雲霜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極了幼時被她揭穿偷換胭脂時的哭腔。"趙統領在禦書房當過十年差,你以為他嗅不出血腥味?"她突然將幻影砂彈向君墨淵染血的袖口,鎏金紋路立刻褪成青竹暗紋,"要躲就躲得徹底些。"
君墨淵喉間溢出聲悶笑,玄色衣擺掃過她繡著並蒂蓮的裙裾:"雲大小姐當年策馬闖朱雀門的氣勢呢?"話音未落,巷口突然傳來鐵甲碰撞的脆響,趙統領佩刀上的螭紋銅吞口在火光中泛著血光。
雲瑤的冰蠶絲帕子絞成了麻花。
當第一縷探查術法的靈光掃過牆頭時,她突然想起及笄那日被庶妹推進冰湖的滋味——也是這般刺骨的寒意攀著脊梁骨往上爬。
乾坤囊裡的昆侖玉突然發出蜂鳴,她咬破舌尖將血珠抹在玉璧上,霎時有萬千星輝自袖中傾瀉而出。
"東南角。"君墨淵突然貼著她耳畔低語,溫熱掌心覆住她掐訣的手。
那些星輝在空中凝成七隻銜著金鈴的仙鶴,撲棱棱朝著太廟偏殿飛去。
趙統領的佩刀"鏘"地出鞘半寸,侍衛們的火把頓時如流星般追著仙鶴湧去。
雲瑤趁機將幻影砂撒向青石板路,每一粒砂子落地都化作帶血的腳印。
她望著趙統領蹲身查驗時緊繃的後頸,忽然記起前世這人在刑房逼她畫押的模樣——當時她指甲縫裡滲出的血,也像這些幻影砂般紅得發暗。
"夠真了。"君墨淵突然扣住她發顫的指尖,將個溫熱的物件塞進她掌心。
是塊刻著饕餮紋的青銅兵符,邊緣還沾著城南蘇記特有的梅子糖霜。"當年西戎細作在皇覺寺埋火藥,我用這個騙走過三波禁軍。"
遠處突然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雲瑤的冰蠶絲帕子飄落在趙統領腳邊。
眼看那帶著探查術法的佩刀就要挑起絲帕,她突然並指在虛空中畫了個梵文。
帕子上的並蒂蓮瞬間活過來似的舒展花瓣,抖落出滿巷馥鬱的茉莉香——正是雲霜那包摻了曼陀羅花粉的劑量。
趙統領踉蹌後退半步,侍衛們的火把忽明忽暗地晃成一片。
雲瑤趁機拽著君墨淵翻上牆頭,裙擺掃落的合歡花撲簌簌蓋住了幻影砂的痕跡。
她回頭望時,正瞧見趙統領舉刀劈向虛空中的幻影,刀鋒斬碎的星輝裡浮動著皇帝最寵愛的藍尾孔雀的虛影。
"你往幻象裡摻了多少私貨?"君墨淵攬著她腰落在槐樹枝椏間,指尖勾著她發間將墜未墜的珍珠步搖。
雲瑤望著太醫院方向升起的紫色煙柱,那是她半月前埋在禦藥房的紫參精在報信:"足夠讓老東西相信他的愛寵啄碎了傳國玉璽。"
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二聲時,趙統領的怒喝突然變成了驚惶的"護駕"。
雲瑤看著禦書房方向騰起的金色結界,忽然從乾坤囊裡摸出個油紙包。
梅花酥的酥皮簌簌落在君墨淵染血的袖口,混著他身上鬆針香竟釀出些鐵鏽味的甜。
"蘇記掌櫃的獨女,去年被雲霜推進了洗墨池。"她將最後半塊酥餅捏成粉末,看著夜風裹著碎屑飄向刑部大牢的方向,"那池子底下,沉著先太子私鑄的銅錢模子。"
君墨淵突然低笑出聲,震得枝頭殘雪落了雲瑤滿肩。
他沾著酥餅碎屑的指尖劃過她眉間花鈿,在皮膚上留下道泛著金光的符咒:"難怪趙統領查偏了方向——雲大小姐這局棋,怕是連閻羅殿的生死簿都算進去了。"
當最後一絲探查術法的靈光消散在子時的更鼓聲中,君墨淵望著太醫院上空突然炸開的紫色煙花,喉結微微動了動。
雲瑤正低頭擦拭昆侖玉上凝結的血霜,沒看見他眸中翻湧的暗潮——那分明是獵鷹盯住雲雀時才會有的,帶著灼人溫度的光。
君墨淵指尖還凝著雲瑤眉間花鈿的金粉,遠處此起彼伏的"護駕"聲裡,他忽然注意到少女睫毛投下的陰影正在微微顫動。
那並非恐懼的顫抖,倒像是織娘穿梭時銀針破開雲錦的韻律——她竟在趙統領折返的腳步聲裡掐著時辰算更漏。
"東南角第三塊地磚。"雲瑤突然抓住君墨淵染血的袖口,就著瓦當上凝結的夜露畫了個六芒星,"寅時三刻會有三隻白頸鴉掠過太廟簷角。"她說話時乾坤囊裡飄出縷銀絲,在月光下顯形成半透明的漏刻,水珠墜落的軌跡恰好映著趙統領佩刀晃動的寒光。
君墨淵喉結動了動。
他見過西戎巫祝用骨笛驅策狼群,也見過南疆蠱師以血飼蝶,卻從未有人能將天象時辰與人心算計得這般嚴絲合縫。
少女發間垂落的珍珠步搖擦過他玄鐵護腕,竟在冷硬的金屬表麵映出朵顫巍巍的優曇花。
"統領!
青石板縫裡有血跡!"侍衛突然的喊聲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寒鴉。
趙統領蹲身時鎧甲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他食指抹過石縫裡發亮的幻影砂,突然將佩刀重重插進兩塊地磚的接縫處。
雲瑤清晰地聽見青石碎裂的脆響——正如前世她跪在刑堂時,聽見自己腕骨被拶子夾斷的聲音。
"追!"趙統領翻身上馬的瞬間,雲瑤突然將半塊梅花酥塞進君墨淵掌心。
酥皮碎屑沾在他染血的虎口處,混著鬆針香氣竟釀出些鐵鏽味的甜。
二十七個侍衛舉著火把從巷口呼嘯而過,躍動的火光裡,君墨淵看見雲瑤用幻影砂在掌心寫下的"叁"字正在漸漸淡去。
三息之後,整條暗巷突然陷入死寂。
雲瑤的冰蠶絲帕子被夜風卷著飄過屋簷,帕角繡著的並蒂蓮突然滲出朱砂色的光暈。
君墨淵猛地扣住她手腕,卻發現少女唇邊噙著抹狡黠的笑——那截昆侖玉不知何時被她嵌進了槐樹皸裂的樹皮,正泛著幽幽的藍光。
"趙統領在禦馬監當過七年差。"雲瑤指尖擦過君墨淵掌紋,沾著星屑在他手心畫了道彎弧,"他辨得出真馬蹄印與幻影砂的溫差。"
仿佛印證她的話語,遠處突然傳來戰馬嘶鳴。
君墨淵借著月光望去,隻見趙統領正勒馬停在三岔路口,玄鐵頭盔下露出半截緊繃的下頜。
那些被幻影砂偽造的血跡延伸至城隍廟方向,而真正的逃亡軌跡卻藏在尚書府後巷的餛飩攤下。
"半盞茶。"雲瑤突然將額頭抵在君墨淵肩甲上,呼吸間帶著昆侖玉的涼意,"他會在餛飩湯鍋的熱氣裡看見銅錢模子的倒影。"
話音未落,趙統領突然調轉馬頭。
馬蹄鐵踏碎青石板上凝結的夜露,侍衛們舉著的火把在尚書府方向晃成一片流動的金河。
君墨淵感覺到雲瑤的後背瞬間繃直,她發間珍珠步搖墜著的東珠正映出太醫院騰起的紫色煙柱。
"現在。"雲瑤突然並指劃破虛空,指尖血珠濺在昆侖玉上的刹那,整條暗巷突然漫起乳白色霧氣。
那霧靄如同活過來的宣紙,翻卷著吞沒了趙統領折返的腳步聲,連帶著將侍衛們鎧甲碰撞聲都裹成了悶響。
君墨淵看見霧中有銀光遊動,細看竟是萬千條發光的咒文。
雲瑤的裙裾掃過潮濕的磚牆,那些繡著並蒂蓮的絲線突然脫落,化作無數振翅的碧色蜻蜓。
它們尾尖拖著的磷光在霧靄裡勾連成網,將趙統領的怒喝聲都濾成了朦朧的回響。
"東南巽位,水生木。"雲瑤拽著君墨淵躍上西牆時,腕間玉鐲突然裂開道細紋。
她渾不在意地將碎玉撒向霧中,落地竟變成滿地滾動的夜合歡花苞。
趙統領的佩刀劈開濃霧的瞬間,那些花苞突然齊齊綻放,抖落的花粉染得侍衛們的火把都成了詭異的幽綠色。
君墨淵攬著雲瑤腰身掠過屋脊時,聽見她喉嚨裡溢出聲極輕的笑。
這笑聲讓他想起去歲深冬破開的冰河下,第一尾躍出碎冰的銀魚——清淩淩的,帶著破開桎梏的暢快。
少女鬢邊碎發拂過他下頜,竟帶著城南蘇記梅子糖的酸甜。
"看好了。"雲瑤突然朝尚書府方向彈指,乾坤囊裡飛出的紫參精化作流光沒入朱紅門扉。
幾乎同時,後院馬廄裡傳來烈馬揚蹄的嘶鳴,驚得巡夜家丁手裡的燈籠都晃成了搖擺的星子。
君墨淵望著逐漸被濃霧吞噬的追兵,突然意識到那些飄向刑部的梅花酥碎屑,那些故意留在餛飩攤的銅錢倒影,甚至太醫院提前埋好的紫參精,竟都是層層疊疊的連環扣。
雲瑤布下的不是棋局,而是將整個皇城都化作了她的玲瓏骰子。
最後一縷霧靄被更鼓聲震散時,雲瑤正將染血的冰蠶絲帕子係在尚書府後門的銅環上。
帕角的並蒂蓮浸了夜露,在月光下舒展成並排的兩枚血玉扳指——正是皇帝昨日賞給趙統領的新婚賀禮。
"老東西該查查自己的私庫了。"她指尖撫過門環上斑駁的銅綠,突然轉頭對君墨淵眨了眨眼。
這個鮮活的小動作讓她終於顯出些十八歲少女該有的嬌俏,仿佛方才布下天羅地網的不過是場閨閣遊戲。
君墨淵玄色大氅掃過石階時,帶落了瓦當上幾片殘雪。
他望著雲瑤發間將墜未墜的珍珠步搖,突然伸手替她扶正。
指尖觸及溫熱發絲的刹那,尚書府後院突然傳來雲霜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盆摻了曼陀羅花粉的茉莉,此刻應當開滿了她閨房的窗欞。
"明日"雲瑤話未說完,君墨淵突然捂住她嘴唇。
他掌心帶著鬆針與鐵鏽交織的氣息,指縫間漏出的尾音消散在驟然襲來的夜風裡。
遠處宮牆之上,三盞描著龍紋的孔明燈正緩緩升空,燈罩上太醫令的朱砂印隱約可辨。
雲瑤的瞳孔微微收縮。
她認得那龍爪握珠的圖案——前世皇帝秘密處置欽犯時,最愛用這種燈給劊子手發信號。
夜風卷著合歡花的殘瓣撲在門環上,將冰蠶絲帕子吹得獵獵作響。
那對並蒂蓮在月光下漸漸褪成慘白色,像極了刑房裡泡發的供狀。
君墨淵的玄鐵護腕突然發出細微的蜂鳴,那是他埋在護城河底的警戒符在示警。
雲瑤低頭整理染血的袖口時,發現乾坤囊裡的昆侖玉不知何時裂成了陰陽魚的模樣。
她望著尚書府屋簷上突然驚飛的宿鳥,聽見前院傳來管家刻意壓低的嗬斥聲——有什麼東西正在朱門外的濃夜裡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