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穿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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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德福開始認字了,教他認字的不是學堂裡的先生,因為他們家供不起,倔強地維持著家庭體麵的那老爺、那老太太最終隻能妥協,讓賠錢貨那大香、那二香來給弟弟開蒙。

梔子姐當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攢更多的錢,好在未來的某一天把那德福送到學堂去,秦簡和梔子姐商量了一下,給她安排了更多活。

“濟和堂的夥計一年四季各一套新衣和鞋襪,梔子姐,我出布料,你幫忙做了可好?”

那德福也找了一份工,他準備到郎家院子裡給郎追做書童。

可郎追是個很獨立的寶寶,一歲出頭時就學會自己穿衣吃飯、磨墨寫字,那德福過來實在沒什麼活做。

在那德福上崗前一天,中午,秦簡帶著郎追教圍棋時,特意提起這事:“明兒德福來給你做書童,娘教你讀書和練武時,他會跟著一起。”

郎追乖巧回道:“好。”

秦簡又說:“寅寅,德福比你大兩歲,他的手腕更有力,可以幫你磨墨,你夠不到書架上的書時,也可以讓德福幫忙拿,但上茅房、穿衣服、吃飯這些,你還是要自己做。”

郎追點頭:“我知道,媽媽是想幫他們,但我心裡還把德福當鄰居家的哥哥,我不把他當奴才,也不欺負他。”

秦簡笑著說:“和德福要好好相處,但他拿了錢,你也得讓他做一些事,這世上每一分銀子都不能白讓人賺走,否則反而會釀成禍事。”

郎追想,眼前年輕的母親正在教自己為人處世的道理,她要自己不欺辱看低德福,但也不能讓德福有機會以大欺小,都說錢貨兩清,東家和雇員也是如此,給了錢就得讓人家做事。

他無法告訴對方,自己早知道這些道理,隻是感到恍惚,曾經的郎追理解一些道理的方式,不是由父母來教育,而是通過在現實裡吃下慘痛的教訓。

郎追低頭玩著自己的兔皮手套,小手指搓著軟軟的毛,這是郎善彥學解剖的副產品,兔皮經過鞣製,被秦簡縫成小手套,還有兔皮帽子。

郎追問:“阿瑪今晚回家嗎?”

秦簡將他摟身邊:“不回,今晚就咱們兩個在家。”

郎追:“他要去哪?”

問這個問題時,他已做好被敷衍的準備,因為根據他的猜測,郎善彥此時的去處實在不適合讓孩子知道。

秦簡卻說:“他去精進醫術了,媽媽老家在閔福省,那兒靠海,有一些人學西洋醫術,有時候他們也會一整夜在外。”

郎追想,她沒將事實說全,卻也沒對我說謊。

他知道郎善彥今晚會去義莊解剖,解剖是鑽研西洋醫術時必經的過程,郎善彥避不開的。

郎追以前也解剖過很多屍體,在金三角,什麼死法的屍體都能見得到,他曾為那些恐怖的死狀夜不能寐,並為此極端害怕老鼠,在金三角有很多人,他們拋妻棄子,沉浸在賭博和藥物中,他們死後的最終歸宿,就是被郊區的老鼠啃食殆儘。

郎追怕了很久的老鼠,直到有醫鬨的詐騙犯,打瘸了他的腿,又往他身上倒了一筐活老鼠,那個詐騙犯將此稱為“仁慈的懲罰”,而郎追怕到極點居然脫敏了,他默默起身,將身上的老鼠扔掉,開始收拾一片狼藉的診所。

現在,郎追再也不為那些過去而驚慌,也不怎麼擔憂郎善彥,這對年輕的父母給足了一個曾經成年而傷痕累累的靈魂安全感。

秦簡見兒子的眼皮發沉,將毛巾打濕為他擦了擦臉,讓他換上睡衣,抱到炕上,又在牆腳點了一支驅蟲安神的藥香。

在這個深秋的下午,郎追陷在軟乎乎的被褥中,準備午睡片刻。

秦簡親了親他:“快十一月了,媽去縫你的冬衣,睡醒了就喊一聲。”

郎追軟軟應了一聲,安然閉上雙眼。

然後他又感覺到兩個陌生視角了。

還有熟悉的低溫,體感至少零下十度,風雪的呼嘯如同冬季化作狼在嘶吼,與嘶吼同在的是幼童的呼喚。

“媽媽,醒醒,求你了,醒醒,我害怕……”

郎追都有些無奈了,他想,又是那個俄國小朋友?不對,好像是英語!

他沿著哭聲看過去,看到一個金發藍眼的孩子,目測也是不足三歲的幼兒,身上裹著品質極好的皮草,剪裁質感很好。

在他身邊還躺著一個女人,看起來二十出頭,有一張非常美麗的麵龐,孩子趴在她身邊發著抖,眼淚靜靜從眼角滑落。

這是一節呈現側翻狀態的火車廂包廂,細聽能聽到其他包廂也有哭聲,還有人大聲用英語大聲喊著,讓幸存者回應他。

行吧,又來了個英國or美國小孩。

郎追發現自己新擁有的兩個視角一個來自那孩子,在這孩子的視角裡,他的媽媽雙眼緊閉,麵色蒼白。

另一個視角是郎追自己的,他發覺自己能以類似於精神體的狀態站在孩子身邊,在孩子低著頭專注母親時,他依然可以打量周遭環境。

比如說時間,英國和中國的時差是8小時,美國和中國的時差是12小時,郎追看著火車外,車廂內有暗淡的燈光,而車廂外一片黑沉沉,這裡正處於夜晚。

郎追提醒:“你的媽媽受傷了,她的麵色蒼白,呼吸明顯困難。”

菲尼克斯一驚,他抬起頭,看到一雙琥珀色的鳳眼。

每個見過郎追的人都誇他生得玉雪可愛,這是客氣的,有那不客氣的,比如那德福的爺爺奶奶那老爺、那老太,就說過郎追是男身女相。

他太精致,骨骼纖細,說話也軟而柔,比格裡沙更容易讓人誤認成女孩。

菲尼克斯就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女孩,他疑惑的:“anl?”

郎追搖頭:“no,what's your na?”

“hoenixasenrode”菲尼克斯梅森羅德。

郎追又問:“你媽媽受傷了?”

菲尼克斯回道:“是的,她叫克萊爾布萊克威爾,她是一個醫生,可她昏迷了……”

“菲爾,你在和誰說話?”克萊爾艱難地發出聲音,她在孩子的聲音中勉強恢複一絲意識。

菲尼克斯連忙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我在和天使說話。”

克萊爾呢喃著不成句的、含糊不清的單詞,再次失去意識。

郎追:“你的媽媽有藥箱嗎?”

菲尼克斯咬住下唇,想了想回道:“她在東薩克塞斯女子醫學院教書,行李裡有教具。”

對於一個不滿三歲的孩子來說,菲尼克斯回話時的邏輯清晰得令人讚歎,尤其是在母親受傷昏迷,情勢如此危急的情況下。

郎追:“找出來,我需要聽診器。”

菲尼克斯立刻行動起來,他穿得很多,走路時像個大毛球,動作卻很穩,他打開一個皮製行李箱,裡麵有聽診器、被包得很好的紗布、棉球、針管。

1844年,空心針誕生,醫生們開始能夠將藥物打入人體內,距今(1904)已有60年,太好了,要是沒針管,今天克萊爾女士死定了。

郎追歎氣:“好吧,器具還算全,我可以試著幫幫你,真巧,我父親也是一個醫生。”

他握住菲尼克斯的手:“放鬆。”

菲尼克斯一晃,終於察覺到感官的改變,他的身體仿佛被裹緊被子裡,鼻間是微苦的草藥熏香,身體卻不自覺動起來,他拿起聽診器,走到克萊爾女士身邊,先解開她的衣物,在心口看到淤血。

郎追判斷,撞擊傷,但絕不隻是外傷,他見過被鈍器毆打的病人,他們的骨頭和內臟也容易出問題。

他戴起聽診器,將聽診頭放在患者胸口。

“竇性心動過速,靜脈回流受到阻礙,患者麵部蒼白,呼吸困難,心包腔內血液淤積。”

郎追想起自己以前還曾經誤診心包積液和心包積血,結果被師傅拿著一千多頁厚的《急診內科學》敲了一頓。

“心包積液是炎症導致的,心包積血多是創傷導致的,你眼前這個明顯是壯小夥,而且被打得像頭烤乳豬,你和我說這是心包積液?”

郎追想,老頭子,正所謂嚴師出高徒,多虧了你的敲打,我才能在如此簡陋的環境試著拯救眼前這名患者,她能夠在保守、對女性壓迫遠超現代的20世紀初成為一名女醫生,一定是個非常出色的人,她還是一位兩歲幼童的母親,救她等於救很多人。

淤血正在壓迫克萊爾女士的心臟,即使沒有儀器,郎追也確定她的血氧在下降,這時候必須進行心包穿刺抽血,將淤血引出。

幸好沒有氣管偏斜,解決掉心臟問題,大概率能讓她的呼吸恢複順暢,不然他就沒招了。

隻要一針,她與死亡的距離就會從一線之隔變成十米,她的人生將獲得延續的機會。

郎追再次用聽診器細聽,那急促的心跳聲沿著長膠管傳導到耳塞。

穿刺部位確定。

郎追拖來包廂裡的被褥枕頭,努力將克萊爾扶起來,讓她靠著這些東西呈坐臥位,菲尼克斯的小身板力氣太小,他要連拱帶背,小臉都漲得通紅才搞定這一套動作。

然後是將穿刺部位充分暴露出來,為器具和穿刺部位消毒。

這裡沒有心電圖、沒有超聲、沒有ct、沒有麻醉,什麼都沒有,郎追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感和經驗,這樣一想,他在金三角那種環境裡進修了十年醫術,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他被折磨出了應對糟糕環境的能力。

菲尼克斯站在一側,看著天使舉起針筒,他顫抖地問:“我媽媽會好起來嗎?”

“如果她在治療結束後不感染的話。”郎追已經把一整瓶酒精都用來消毒了,但這年頭也沒有磺胺和青黴素來消炎,願醫仙華佗跨洲保佑一下克萊爾女士吧。

他左手固定住穿刺部位的那塊皮膚,深吸一口氣,確保注射器保持負壓狀態,針頭在右胸第四肋間心絕對濁音界內側1公分處,下針。

針尖刺破皮膚進入血肉的手感十分奇妙,從克萊爾女士的心音推斷,她的淤血以右側偏多,郎追控製著穿刺針向脊柱的方向推了推,當針尖傳遞到指尖的抵抗感消失,他知道針頭已經穿過了心包壁層。

他竭力讓自己的手保持穩定,看了眼克萊爾女士的臉色,開始抽淤血。

發黑的血液沿著針管離開心包腔,郎追抽了大約150l的血液,拔針,將消過毒的紗布壓到傷口上,壓迫了一段時間,用膠布將之固定。

這一通操作下來,也隻過去3分鐘不到,但郎追已經開始覺得累了。

他將器具收好,對菲尼克斯說:“你媽媽暫時沒事了,喊人來救你們吧,大聲喊。”

然後他就退出了超感狀態,郎追倒在床上,抱著頭深呼吸,這種疲勞擠壓以至於頭疼的感受,和他前世熬了36個小時給數名幫派混混做急救手術那次一模一樣!

緩解這種症狀的方法也隻有一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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