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麼不疾不徐的過著。
待忙過了春種,這一天傍晚,林稹和錢氏抬著秧馬從田裡回來。
剛插完秧,微褐濕潤的泥巴糊在腳上,結成了一層泥殼。
林稹剛舀起兩瓢水衝洗,就瞧見嬌姐兒端出三碗豆麥飯來。
赤豆配蕎麥,充滿了飯縮力。
三人圍坐,安安靜靜的吃飯。
錢氏忽然道:“我明兒要回娘家一趟。”
林稹微愣,錢氏是湖州歸安縣錢員外家的女兒。錢員外早些年是個賣醋翁,發家後買了幾百畝地,又捐了個官身,大夥兒尊一聲員外郎。
隻是錢氏嫁過來十幾年,鮮少回家。
“我一走,你們兩個獨自在家,需謹守門戶,若夜裡有人敲門,萬不可開門……”錢氏絮絮叨叨的叮囑嬌姐兒。
嬌姐兒嗯嗯啊啊地應了,腦袋裡還回味著剛才娘給她吃的雞子的滋味,就隻撥弄著碗裡的赤豆,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林稹瞥她兩眼,隻覺奇怪。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嬌姐兒居然不纏著錢氏去外祖家玩。
她是不喜歡外祖家嗎?
林稹沉默地聽著錢氏的嘮叨,突然道:“娘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回娘家了?”
“前些日子去縣裡,布帛鋪的樊娘子說,爹娘叫我得空回家一趟。”錢氏歎息道,“好不容易忙過了春耕,終於騰出空來了。”
林稹鬆了口氣,她就怕錢氏主動回娘家是因為家裡斷炊,回家借錢的。
沒斷炊就好。
“說起來安吉離歸安縣少說也有個百來裡”,林稹有些擔憂,“娘一個人回去,隻怕不太方便。”
否則錢氏也不至於十幾年都沒回過幾趟家了。
“更有甚者,若是路上碰見幾個搗子無賴……”
她是真不想錢氏孤身一人上路去歸安縣,這要是路上出了點什麼事,家裡就兩個女兒,即刻就有人來上門說親、侵占家財……
“這倒也沒什麼。”錢氏搖搖頭,“我和樊娘子說好了,搭她家夥計的平頭車,一道去歸安縣。”
“那就好。”林稹鬆了口氣。
她起身,洗淨了碗筷,又去正屋織布。
第二天一大早,錢氏就動身離去了。
她先是搭林大郎的騾車到了鎮上,又與細柳街布帛鋪去進貨的人結伴同行,到了歸安縣。
錢家住在歸安縣南關街,兩進大院子,白牆黛瓦、青磚雕梁,很是氣派的樣子。
錢氏咬咬牙,上前拍門。
“誰啊?”大門嘎吱一聲開了。
露出來個麻布短褐、須發灰白的老頭,身後一張小杌子、擺著一碟炒黃豆。
“……二娘子。”老頭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認出來,是錢家十幾年前就嫁出去的二娘子。
他嘎吱嘎吱嚼了兩下,趕忙咽下嘴裡的黃豆,招呼道:“二娘子怎麼來了?”
錢氏深呼吸一口氣,笑道:“劉伯,我自嫁出去後許久沒來看爹娘了,今兒有空來看看。”
劉伯趕忙把門大開,招呼她進來:“郎君和娘子都在家,見了二娘子來,必定高興。”
錢氏訕訕,低頭不語。
她進了門,被兩個女使引著,慢吞吞往正房走。
進了門就瞧見一個瘦長臉的老婦人,正坐在榆木圈椅上呷一盞茶水。
錢氏期期艾艾:“……娘。”
老婦人擱下茶盞,慢悠悠道:“可當不起禦史家的息婦喚我娘。”
錢氏如坐針氈。又抬眼見那婦人身穿綠汪汪生色花青羅褙子,梳小盤髻,頭插兩根明晃晃赤金簪。
好生富貴的樣子。
錢氏下意識縮了縮腳,把沾滿泥灰的鞋掩在麻布羅裙下。
她張了張嘴,輕聲問道:“娘,爹在嗎?”
老婦人沒回話,嘴角微翹,愉快的欣賞起錢氏焦黃的麵色、沾滿泥巴的藍布鞋、短到蓋不住腳麵的褐葛裙擺……
半晌,她才慢悠悠開口:“你爹不在。”
錢氏抿嘴:“方才問了劉伯,說爹在家。”
“咚”的一聲,老婦人擱下茶盞,慢條斯理:“劉伯年紀大了,他發昏,你也發昏?都說了不在,何必糾纏?”
錢氏見了這位嫡母,氣先短了半截,低聲回道:“我許久沒見爹了,既然來了總得給他請個安。”
老婦人嗤笑:“真是個孝順女兒,嫁出去十幾年了還惦記你爹。我還當你沒了家用,上門來打秋風呢。”
如此直白的、毫不留情的問話,直叫錢氏臉皮漲紅。
她牙關緊咬:“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爹叫我回來的。況且我也是官宦之後,素來清白,何曾伸手問人討錢?”
錢氏神色凜然不可犯,反惹來那老婦人一聲啐:“我呸!少來這裡裝相!你爹吃你那娼婦娘的一套,我可不吃!怎麼害得我兒,又使得什麼手段嫁過去,你自個兒知道。”
錢氏呼吸急促起來,吭哧吭哧的,周圍女使媽媽們的目光猶如一柄柄利劍,紮得她胸口火一樣的燒起來。
她生母雖是罪臣之女,卻也是正兒八經納進來的清白人家,她怎麼敢罵她生母是娼婦!
錢氏熱血一陣陣往頭麵上衝,怎奈何有求於人,偏又是她名義上的母親!
忍、忍、忍。
錢氏牙咬得咯咯作響:“是爹喊我回來的,爹在哪兒?”
那老婦人冷笑愈甚,正要張口一通好罵,卻見外頭有個花白頭發、穿青綠小綾的老者快步趕來。
“巧娘回來了?”老者喘了兩口氣兒,又尷尬的看了兩眼上首的老婦人,這才招呼錢氏。
“爹。”錢氏剛被羞辱,見了親爹,不免含著點哭腔。
三十來歲的人了,錢氏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拿帕子揩了揩發紅的眼眶。
“火急火燎的,剛從娼婦房裡出來罷!”老婦人毫不收斂,張口就罵。
又瞧見雕花門外隱約露出一角鴉青色的裙角,老婦人更是怒上心頭,“砰”的一聲,拂落茶盞——
“老不羞的,就愛那起子騷貨!樓子裡出來的玩意兒,屁股扭得倒是厲害,還不是生不出兒子!”
“你、你渾說什麼!”老者氣得發抖,瞪圓了眼睛,“你再說這種話,當心我休了你!”
“我呸!”老婦人謔的一聲站了起來,怒目圓睜,“錢大郎!你摸摸良心!”
“你沒發達的時候,誰起早貪黑跟著你賣醋?誰給你爹娘端屎端尿?誰替你們老錢家生了四個兒子?你敢休我?!”
錢父的腰一下子就塌下去半截,他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隻好在背後打手勢,叫眼眶通紅的錢氏趕緊走。
錢氏耳聽得生母遭此辱罵,一顆心跟油煎似的,又氣又恨。偏生錢父一個勁兒的打手勢叫她快走……
錢氏掌心都要掐出血來,轉身,乘著錢父和嫡母糾纏不休時,匆匆步出正堂。
剛出門,胳膊就被掩在門後的另一個鴉青色裙擺的婦人扯了扯。
“周支婆。”錢氏顫抖著,又很小聲、很小聲的喚了一聲“娘”。
“哎、哎!”周支婆一疊聲應道。她顫抖著,眼眶含淚,又趕忙拉起錢氏,顧不得身後嗬斥唾罵聲,匆匆去了西廂房。
一進房,母女倆即刻關上門。
快三年沒見了,兩人眼裡的熱淚含也含不住。先哭上一場,這才擦乾了眼淚敘起話來。
錢氏先打量起自家母親。
五十歲,梳雙蟠髻,插幾柄小梳,穿著銀絹褙子、鴉青旋裙。麵上已有了細紋,發間也隱約有幾根白發,但氣質溫雅,並無愁苦之色,看著日子過得還可以。
錢氏心下稍安,誰成想自家母親見了她這身麻布衣裳、沾著泥巴的布鞋,又摸摸她粗糲的手掌,一時間竟淚如雨下。
“我的兒啊……是娘害了你。”周支婆哽咽不已,“若早知道那禦史家是個表麵光的,娘絕不叫你嫁過去。”
“娘。”錢氏也不免哽咽起來。
兩人又哭了一場,這才振作起來,擦乾了淚。
錢氏道:“娘,你且安心,早些年公爹沒去世的時,京裡二房年年都有錢送來,家裡日子過的也好。”
“自公爹去世後,為了攢錢供璋哥兒和大郎讀書趕考,我這才開始下地。便是如此,每每大郎從縣裡回來,都叫我歇著,他自己去劈柴、挑水、下田……”
錢氏說著說著,不由得羞澀一笑。
周支婆見她這樣,心知自家女兒和夫婿感情頗好,這才略放心下來,又趕忙問道:“前些日子大郎送了書信來,說要上京趕考去,托你爹照顧你們母女三人。你老實告訴我,他可是真的上京去了?”
錢氏點點頭,“是真的”,又遲疑了一下,問道:“娘,怎麼了嗎?”
周支婆瞧見她這副迷瞪樣子就直歎氣。她這女兒,有小聰明卻沒有大決斷。
可沒辦法,這是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周支婆隻好道:“我叫你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巧娘,你也得上京去!”
錢氏一驚,竟也沒有反駁。
周支婆見了,就知道自己這話是戳中了女兒心裡的隱憂。
“兒啊,我且問你,林大郎此番進京趕考,考中了,會不會有人贈美婢小娘?”
“大郎不是那樣的人。”錢氏反駁道。
話一出口,錢氏自己就先後悔了。男人的劣根性,她又怎會不知道呢?
周支婆歎息一聲,也不好罵自家女兒蠢,隻能繼續給她盤算。
“我再問你,你婆母早被二房接去了京裡,萬一林大郎考不中,你婆母是會捐個小官兒給兒子做做,就此留在京裡,還是放兒子回鄉下當個農戶?”
自然是叫兒子留在京裡。
錢氏低聲道:“照娘這麼說,大郎彆管考中與否,都要留京,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湖州了?”
“這是自然。”周支婆點點頭,低聲道,“否則他為何要把璋哥兒帶走呢?”
錢氏悚然,急急道:“璋哥兒也十歲了,說是要帶他去京裡尋個名師,不能叫他在鄉下地方荒廢了,這才帶他一塊兒上京去的。”
“所以就留下你們母女三人?”周支婆一聲反問,叫錢氏啞口無言。
“兒啊,你聽我的,即刻將家裡的田地佃出去,拿一筆錢,速速上京去尋林大郎!”
錢氏猶豫:“大郎臨行以前與我說好的,考中了他就來信接我進京,考不中他就自己回來。”
“癡兒!”周支婆氣得拍她胳膊,“你們是長房,本就該留在京裡享富貴的,還回來做甚!”
真真是一對傻子做夫妻。
可自家女兒,沒辦法。周支婆忍氣道:“你聽我的,現在就去!”
“若是林大郎考中了之後再來接你,那自然好。可要是他薄情寡義,不肯來接,又或是他沒考中卻留在了京裡,你還不得上京尋他?”
“既然早晚都要去,不如現在就去!”
錢氏還是很猶豫:“我這就慌急慌忙進京去,萬一大郎沒考中,屆時還得回湖州,我先進京又回來,豈不是白折騰一場?周圍的鄰裡都得說閒話。”
她這樣好麵子,反叫周支婆氣急,隻管把話往重了裡說。
“傻子!等林大郎回家就晚了!屆時你怎麼哄他回京去?再叫他進京考一次?你再煎熬三年?”
“你想想嬌姐兒、璋哥兒,你要他們一輩子在鄉下當個農戶,嫁個農戶不成?”
錢氏悚然,想想自己的一雙兒女,沉默了良久,到底點了點頭。
周支婆這才撫了撫女兒的鬢發,欣慰道:“巧娘,你記住!你去了京裡,無論如何都要留下,決不能再回鄉下吃苦受罪。”
錢氏鄭重點頭,又紅了眼眶:“娘,我若走了,你一個人留在湖州……”
周支婆眼淚撲簌簌往下流,又趕忙拿素絹帕給錢氏揩眼淚,哄她:“不怕不怕,娘好著呢。”
母女二人又大哭一場。
錢氏在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才帶著周支婆給她的幾貫私房錢,匆匆趕回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