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金鑫酒莊高朋滿座,來下館子都是為慶祝千禧元旦之樂。
氣氛溢滿酒桌,快樂流露麵上。
梁見铖一進來,也看到了明汐,見她站在前台跟金老板說著什麼話。他在這家飯店宴請過幾次合作的供貨商,承蒙金老板掛念,都記住了他這個人。
一塊進來的梁教授當然也看到了明汐。還有臨窗的那一大桌,餘光都掃射了一遍,某女學生看到他進來,腦袋一縮,都快埋入桌底下。
梁教授選擇視而不見。
人肚子一旦餓了,麵色也不是很好看,至少沒有吃飽了的人好看。對比明汐揚起的怡人笑臉,梁教授麵色寡淡,仿佛不太認識她了。
明汐心裡嘀咕,送個禮怎麼把僅剩的好感都送沒了。
心虧,聲音就有點發不出來。尤其在賓客喧嘩的店裡,真有點聽不清楚。當梁教授走近,明汐虛虛地叫了一聲教授好。梁教授不僅沒聽到,還從她身邊冷漠地走過去。
明汐:……汗。
教授旁邊的兒子,梁見铖朝她問好。
明汐跟著露齒一笑,自我化解尷尬,立馬順溜地說起吉利話:“梁總元旦好呀,難得還有緣遇上,我祝梁總新年開新單,年年利如意。”
梁見铖身上有海派知識分子的散漫之氣,又有一種淡漠裡融合熱情的獨特氣質,因而在這一派熱鬨氛圍裡顯儘紳士風度,他同樣也回她吉利話:“真是謝謝……因為我已經祝過你千禧年快樂,今天就祝你前程似錦,與朋友友誼長存,萬事勝意。”
他說著好聽的話,目光也禮貌地在她同學裡稍稍帶過。
梁見铖的祝福,明汐聽得十分振奮,眉裡眼間都蕩漾著快樂。
真希望借貴人吉言,她的人生能萬事勝意呢。
突然,明汐腦袋一昂,轉身地從信封裡抽出一百塊,叫住了對梁見铖卑躬屈膝的金老板,同樣以貴賓口吻對金老板說:“金叔,這一百塊是我多給的,您再給我加隻烤鴨,剩下的隨便添幾個菜。”
說完,一百塊大鈔麻利地落在金老板手裡。
金老板:……!還真是客氣了!
梁教授:……
梁教授前麵的確耳背,但現在可聽到明汐吆五喝六的賣弄聲話。他對上明汐,明汐腦袋還昂著,直衝著梁教授笑得敞亮可愛。
梁教授麵容生硬,他想讓明汐等會去包間找他,又當著那麼多同學不太方便,就說:“等會你直接回去?”
明汐一時沒明白此話奧妙,也沒沒領悟到是梁教授讓她晚點去找他意思,脫口而出地冒出一句率真孩子話:“今天我通宵,不回了!”
罷了罷了,下次吧!梁教授麵無表情轉身,雙手疊在身後,直截往包廂走去。
明汐遺憾地扯了扯笑,若無其事地朝兩人揮揮手,回到了同學那桌。對她主動買單還不忘再加菜的行為,彩妮捏捏她的手,心疼極了:“你錢多燒著慌啊。”
明汐振振有聲:“不多,就是想燒一下。”
今天的單不需要幾個男生湊了,他們也怪不好意思的,就提出來晚上滑冰一定要他們來付錢。
彩妮非常不滿抱胸,抨擊說:“你們還好意思提,少了一頓請暗暗開心吧,等溜冰結束我們還要放煙炮,你們是不是也要湊湊?”
韓俊俊感覺自己男子漢脊背被重重地戳了一下,深深地看了眼明汐,慷慨昂揚地開口:“既然晚飯明汐請了,晚上的滑冰和煙花,就由我來!”
噗!
德子又揶揄上韓俊俊了:“俊俊哥,趕上的不是買賣,您還是悠著點哈。”
“是啊,你們什麼關係,結婚麼?彆人結婚都不帶這樣請客的。”另有男生起哄,借機拉明汐和韓俊俊的關係。
她的明汐可不能被他們這樣占了便宜,彩妮立馬站起來護著明汐說:“你們笑俊俊哥可以,彆帶上我家明汐!明汐要結婚也隻能跟我結,你們滾遠一點!”
彩妮話頭熱烈,明汐微微仰著頭,眼睛泛著動人的笑意。在今晚的熱鬨和奮發意氣裡,她差點忘了,今天的她可能要孤獨孑然地往下走了……
金老板又給他們這桌上了一隻烤鴨,外加幾個涼碟,大家吃不完就把剩下的打包帶走。
然後就是——
愉快地趕著下一場!
比起外麵賓客喧囂,裡麵包間相對安靜許多,即使能聽到外麵的嘈雜說鬨聲。金鑫酒莊是宜城老飯店了,金老板的確也是地道北京人,當初為了愛情留在宜城。北京家人極其反對的一段情,現在夫妻也把日子經營很好。
明德誠之前也是常來吃飯認識的金老板。
金老板最會識人,像梁總這樣的,一般能親自招待絕不假以人手。他熱熱情情地進包間一番款待,順嘴就跟梁總梁教授說上話了。
本來兩人是不能坐包間,金老板也是特意給梁總留一個。
如果不是梁教授最怕吵鬨,梁見铖也不會提這樣要求。今天如不是被他強行拽來,梁教授寧願從食堂打幾個饅頭和熱菜回家將就一頓。
父親這樣的人,和母親那樣的人,日子自然很難過下去。兩人最初能走在一塊反而更令人費解。
金老板親自端上烤鴨放到梁教授麵前,梁教授觀察到前麵明汐和金老板或許認識,居然主動問一嘴:“老板你跟外麵那短頭發女孩認識?”
“你說明汐啊,認識啊,我認識她那爸。”金老板立馬扯上話。
梁教授問:“她爸怎麼了?”
金老板答:“跑了!全家都跑了!就留下她一個人。”
梁教授眉頭一皺。
金老板繼續念叨:“人跑就算了,還留下一屁股債……據我知道啊還把明汐賣了,這不是犯法嗎?要說明德誠也是混得很,自己跑了還留女兒一個人在家。小姑娘現在可能沒事,對方也不敢拿她怎麼樣……不過啊有些事咱們私底下說說沒關係,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再怎麼厲害,反複被男的找上門,多找幾次,非法也能磨成合法……對吧!”
“隻要合法了,對方不追債了,她爸就能回來嘍!”
梁教授:……
梁見铖也是:……
金老板搖搖頭,那一千還是他從明老板摳回來的錢,他拿回自己賺的多餘給了明汐。明家這趟渾水,他是沒能力踏,幫也是幫不上,隻能在這裡囉嗦幾句。
餐桌上擺著的烤鴨金黃酥脆,紋理分明。
明汐上周在屋子裡說的話突然曆曆在目:
“……我來您這裡也是試試運氣,如果您沒辦法給我推薦,我也是要到大城市找工作的……如果我對我做的每個決定不後悔,我就能接受每個決定帶來的後果。我不會走回頭路的,我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
包廂裡,梁教授麵容沉默。
梁見铖突然起身,離開了包廂。
金老板話很直接,也很武斷,三言兩語斷定了一個女孩命運。就是這般,他後知後覺意識到那天屋裡她說的那句“她不走回頭路,她相信路是走出來的”不是故意回懟他父親的叛逆之言,而是下了決心的誓言。
即使,梁見铖對英雄救美尤其救風塵這樣事沒有一點興趣,隻是種種機緣讓他為之衝動——他能不能幫上她不知道,但他能給她一個選擇。
很遺憾。金老板的話還是道晚了,梁見铖晚了一步。
外麵靠窗的那桌人已經散場。
人去桌空,隻剩下熱鬨聚散後的一桌食物殘骸。梁見铖目光平靜裡有瞬間沉落,直至轉身回來包廂……
夜裡,明汐和彩妮玩了溜冰,大家成群結隊地接龍,最後快結束之際,她的手被緊緊拽在韓俊俊的手裡,他眼神緊張又忐忑,最後不要命地拉著她一圈圈地溜達。
明汐不怎麼溜冰,滑得不太流暢,不過韓俊俊護著她,全程也沒有摔倒。
溜冰場響著當下熱門的港歌,《海闊天空》《千千厥歌》《謝謝你的愛1999》……以及今年從年頭唱到年尾的《相約一九九八》。
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
她們相約的不是九八,而是跨世紀的千禧年,當零點鐘聲響起,煙花綻放在天際。彩妮拉著她許願:“快,我們一起許願。”
明汐閉上眼睛,她心中的願望就是梁見铖今天每一句祝福——
前程似錦,友誼長存,以及萬事勝意。
想一想,這樣十全十美的願望過於貪心,已經不是願望,是妄想,那就具體踏實一點,先賜給她一份工作吧!
明汐心裡想著,口袋裡手機突然低低響起來。
她拿出來一看,心一落,隻是資費平台發來的2000年元旦問候。短信往下翻,心臟鮮活一震,居然是一條不知名號碼發來的麵試短信。
短信時間是晚飯時候發來的,她現在才看到它。
前幾天的宜城紡織品大會,她的確和幾位老板投了簡曆,但也沒什麼後續,這是唯一的麵試邀請。來自134開頭的號碼,一家名為海鷗外貿有限公司正式給她發來了麵試通知:
明小姐您好!感謝您對我們公司的關注和支持。
現邀請您於1月2日上午10點前來本公司正式麵試,屆時攜帶個人簡曆和身份信息證明。謝謝您對海鷗的支持,也期待您的加入!攜程同行,共創輝煌!
煙花絢麗綻放,明汐一個轉身抱住了彩妮,激動得眼眸熠熠生輝,幾乎泛出淚光。從小到大,她不怕一人獨行,最怕前方沒有路。
彩妮不知道明汐為什麼情緒突然如此起伏,出於感動也用力地回抱好友,還用心安慰說:“明汐,一切都會過去的,你還有我這個朋友呢,我會永遠陪著你。”
明汐緊緊抱著彩妮,許久開口說:“彩妮,千禧年快樂……但我可能不能陪你看千禧年的太陽了……”
淩晨一點,明汐坐韓俊俊的摩托車來到宜城火車站。
韓俊俊長得人高馬大,身上穿著棉襖皮夾克,喇叭褲,頭發還燙了微卷,明明想走酷帥風格,因為用力過猛,整個人帥裡帥氣裡透著幾分滑稽。
明汐從韓俊俊摩托車下來,韓俊俊把她行李箱拎下來,再來到她跟前,麵色難受地杵著。
“你真要走啊。”他問她,有點難以接受。
明汐點頭:……嗯。
她留在宜城暫時可能沒事,就怕時間久了有了變數。她一個人肯定鬥不過劉信軍,唯一能做就是跟明德誠一樣跑路,跑得遠遠的。
如果早晚都要跑,不如早點跑。
晚走了,她也舍不得。
舍不得彩妮,舍不得宜城的同學朋友,包括彩妮媽彩妮爸,她都舍不得……
雖然她那個破家,已沒任何留念價值。
“明汐,我真的喜歡你!”韓俊俊眼睛一閉,趁著夜風亂吹又開始胡亂表白。
明汐攏攏衣服,她眼睛明亮地看著韓俊俊:“今天真的很謝謝你……但我還是想說,你現在對我的喜歡可能隻是一時的心動,或者我隻是你現在圈子裡暫時喜歡的人。你跟我表白了三次,我完全可以回應你,我們也可以像彆人那樣談談戀愛打發打發時間——但我不想這樣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心動或感激喜歡上你,愛上你。我隻想先追求我的人生,讓我自己有更多底氣和選擇權,再慢慢選擇我想想愛的人。”
明汐難得說了一大堆,她這真誠的,坦誠的,無堅不摧的態度,導致韓俊俊沒有一點可以再出擊的機會。
“那我……還可以等等你嗎?”他酷酷地商量,也透著緊張和卑微。
“當然可以,但我不希望你為了等我而等我。如果有緣,我們一定還會見麵,希望到時候我們都很好。”
半夜的風都快把明汐的鼻涕都吹出來,她說了這個冬天最浪漫最滾燙的話,對眼前這個她本也不太熟悉的男生。
但今晚的感動和青春的悸動是真的,當韓俊俊牽著她的手一圈圈在整個溜冰場飛馳,她心跳飛快,麵頰泛紅。
他手上的汗染上了她的手心,她也是能感受到。兩人掌心中間那薄薄的潮濕的一層細汗是少男少女之間不好言說的情誼。
最後告彆結束,明汐提著行李箱往火車站走去。
夜裡兩點剛好有一班宜城到海港的火車,不過隻有站票了。
“沒關係,站票也行。”
翌日,旭日初升,破曉曙光穿過哐當哐當的火車,明汐伸出手,白皙削瘦的指尖被陽光染上了薄薄的暖意。
她撥了一個號碼。
叮鈴鈴,彩妮家座機響了。
明汐握著手機:“阿姨,可以幫我叫醒一下彩妮嗎?”
大概不到兩分鐘,彩妮略困倦的聲音傳來:“明汐……你到了嗎?你到海港了嗎?”
“還沒。”明汐半躺在車廂地板,稍微動動僵麻的雙腿,目光看向外麵,彎著嘴巴。
她現在比彩妮在更東部,日出時間比宜城要早點。她這邊旭日東升,宜城估計還剛剛噴薄而出。
“彆睡了,快起來看2000年的日出吧。”明汐清淡沙啞的嗓音隔著電波傳入彩妮耳畔。
彩妮腦袋一震,趕緊讓媽媽快點拉開家裡窗簾。
隻見外頭連著破舊而低矮樓房的最遠處,金光透過冬日枯木,天地間一片光亮,如輪旭日躍升而出,晨曦之光已始照射著整個宜城。
千禧之年的太陽,升出來了!
說好一起看千禧年的日出,明汐始終沒有食言。
彩妮眼眶冒出一點熱淚,回過身朝著廚房打轉的媽媽大聲喊出:“媽——我今天要吃油條小籠包!還有豆腐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