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汐在“跑掉”和“走慢點”之間,選擇走自己。
她步子不急不緩,心緒清晰又繁雜。
梁教授的兒子好像也沒追她下樓,她人都走到樓下梧桐大道了,身後都沒跟出來一個影。她還自作多情回頭瞧一眼,大道空空。
紅牆白瓦樓棟底下,隻有一輛停著的黑色轎車,顯眼的車標,烏黑錚亮的車身。
教授一句上臉脾氣話,她還當真了……
明汐低頭歎氣,被這樣丟人地驅趕出門,她心裡頭沒有一點懊喪是不可能。
前麵梁教授在屋子裡講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說錯的。她有膽子上門就是仗著梁教授認可自己,把梁教授這個貴人當菩薩用了。
事實上,這兩年梁教授對她在學業上的照顧已經超出他責任範圍,她還得隴望蜀,妄想梁教授給她安排工作……簡直太把自己這個電大生當回事了。
算了,窮人妄為,總比白日做夢好。
至少她有“為”這個過程……
明汐在心裡寬慰自己,事在人為,這條路不成還有其他路。
……
梁教授的屋裡,梁見铖還在客廳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又是穿外套,又是係圍巾。都弄好了,還要穿鞋係鞋帶。
一個大男人穿什麼短靴……
梁教授看得心煩意亂,還沒有等梁見铖直起身,把黑色尼龍袋上裝著的兩條煙直接塞在他懷裡。
梁見铖兩隻手攤著,托住煙,麵容那個無奈。
他今天就不該好心好意千裡迢迢地趕過來看自家老頭,如果不來,他就不會被這兩條煙頂來頂去,前麵開門的時候被頂。
現在又被……
梁見铖也不是故意這樣磨人,外麵零下溫度,總讓他穿個外套吧。梁教授可不管不顧這些,脾氣大著,他看兩條煙不順眼,看地上那紮堆的禮盒也不順眼。
“燕窩拿走,我不吃上這玩意。”梁教授又往兒子梁見铖懷裡丟了一盒燕窩。
還有一盒紅色包裝的是什麼?
紅糖朱古力粉?都是一些什麼玩意!當他在宜城坐月子嗎?
梁教授把這盒紅糖朱古力粉也丟到梁見铖懷裡,梁見铖自己兩隻手都快騰不出來了。
“行了,你再放幾樣,我真追不上了。”梁見铖清淡說。
梁教授麵色冷硬,又透一點尷尬。
梁見铖無奈地歎了口氣,有人這般嘴硬心軟,好不容易有個學生能來看看他,還要被他冷言冷語趕走。
反而那個女學生年紀輕輕,真是厲害。父親說了那樣的狠話,不僅沒哭還能笑得說出想法來。
梁見铖搖搖頭,拎著兩條煙和兩盒禮品下樓了。
樓下哪還有人!
不過,梁見铖之所以沒有著急忙慌下樓,是因為清楚父親所住的這個樓棟出去隻有一條路。他拎兩禮盒和煙上車,發動引擎,往前行駛。
驅車不到兩分鐘,他就看到那個女學生的背影。隻見她雙手插兜,往前直走,像是在思考什麼,對周圍一切都不太注意。
她姓明,是嗎?
梁見铖按下車窗,幾乎停下車,朝著路邊喊了兩聲:“同學。明同學……”
額。
明汐轉過臉,她先看到車,再看到車裡的人,直至一張舒朗的臉從車窗露出來,麵上一半驚訝一半平靜,都化作親切,笑得仿佛看見大恩人。
“是梁總呀……梁總好啊。您這是要出去嗎?”
還真是一個會寒暄的人啊!
梁見铖眉宇輕抬,也笑了說:“是啊,特意出個門,追你來著。”
哈,是嗎?
明汐停下步伐,沒有繼續往前走了。車裡的人一定是在教授強硬命令下才出這趟門吧……
她也不為難他,雙手從兜裡拿出來,垂在身前。
梁見铖先下車,邁下筆直修長的長腿。
男人長得好看,氣質又好,硬朗勁氣,給她一種非常直觀的新鮮的感受。
明汐脖頸直了又直,等著梁見铖走到她跟前。
他個子也高,她自然地抬了下頭。
現在兩個人都在外麵,比起前麵屋更清晰感受到對方的身高,他居然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一定從小喝牛奶,才能長得那麼高吧。
好像梁教授也沒有很高……
明汐心裡活絡,麵上含蓄。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她冒聲問,即使心知肚明。
說話做事方麵,梁見铖也是一個直接乾脆的人,但不是沒禮貌的直接,家裡教育和工作環境養出來的習性,他非常尊重女性,包括女孩和女學生。
天真可愛的女孩,早晚也會變成厲害優秀的女人。
“我追你出來,是想把他屋子裡說的話,再解釋一下。”梁見铖打開話頭,“我前麵在房間無意聽到你們對話,你回他回得很不錯,你對他沒任何說不好的地方。是他惡語傷人了。但他本心是好,你可以當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一直是這樣,說話強硬做人傲氣,尤其發脾氣說出來的話讓人難以接受。”
“他對家人也是這樣。”
明汐抿笑聽著,她喜歡聽這個梁見铖說話,聲線清雅,話語透亮,像是電影裡的男主角似的。
她現實生活中從沒見過這樣體麵說話的人……
“我知道梁教授的性情,他是真正品格清貴的人。”明汐虛偽地附上話。
“你真的那麼認為的話,就應該聽他的話,把禮物帶回去了。”梁見铖接住她話。話有揶揄,卻沒有一絲嘲諷。
明汐聽了臉微微泛紅,又不能直白說出自己心思。她心裡始終認為,人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
梁見铖也不好多說什麼,直接從車裡拎下帶來的煙,原先黑色尼龍袋已經套上了一個厚實紙袋子。他把紙袋子一起遞給她,笑說,“一個老師如果幫自己學生都要拿禮才會辦事,他肯定不是你口中品格清貴的人。”
一語中的,難免羞愧。
明汐眼睛抬直,看向眼前人。這世上不是越強硬的話越有力量,而是溫柔又冷靜的說辭。眼前這人說出的話,一下子讓她無法反駁。
“……我知道了。”
明汐舔了下乾澀的唇,她接過煙自己拎著,又快速揚起明亮笑臉,開口說,“謝謝梁總,你的解釋讓我心裡舒坦不少。如果可以也幫我跟梁教授轉達一句,我心裡對他非常尊敬,感謝。不管找他之前,還是現在。”
明汐說完,準備跟梁見铖告彆,沒想到……她又被叫住了。
梁見铖很快又從車裡拿下來兩盒禮品,像是有備給她。明汐神情不明地看著,直到這兩袋禮品的的確確地朝她遞來。
她疑惑又尷尬地一笑:“這是?”
梁見铖目光清朗,笑得比她好看:“你可以當你老師給你的……千禧年禮物。”
明汐擺手拒絕,她可不能要。
梁見铖從容不迫,已經把禮盒送到她手上,他非常禮貌,具體握上她的手的那一刻,沒任何冒犯,隻有一種被照顧的溫暖。
他的掌心,也是極暖的。
這下……輪到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了。
“你還可以當成我父親的道歉禮物。他那些話可不好聽。”梁見铖說。
如果送禮也是一門學問,明汐今天算是學到了真正的技巧了。前麵她那種從明德誠那兒學來的逼人就範的冒犯送禮方式簡直是小兒科,沒想到真正送人東西,是如沐春風得令人無從拒絕。
“我也提早祝你新年快樂。”即將千禧年來臨,梁見铖送出了自己第一聲新年祝福。
明汐跟著:“新年快樂……”
她再看他一眼。
梁見铖已經上車,事情辦好了,也不需要客套地分彆。她對他是一個不會再看到的人,他對她而言,也是很難再看到的人。
冬日乾燥而冷硬的空氣隨著明汐胸膛一鼓一鼓,衝入她的略微貧瘠的心肺之間,隨著她說出新年快樂這四個字,冒出了酸澀的氣泡。
她也好想……氣宇軒昂地活著啊。
明汐現在住菜小後麵的棚屋房,每次下學騎車回去,都經過宜城最雜最亂的農貿市場,裡麵除了買菜賣肉,還有大量批發的日用百貨,服裝鞋襪,五金器材……以及包治百病尤其治療男性某種問題的神奇藥品。
剛搬家,明汐對這一片還不太熟悉,今天她隨著人流逛了一圈,想給自己買套貼身穿的。
她找來一家店,守店的老板娘看了看她偏瘦身型,就給她推了一款海綿墊厚實,拿著胸衣反複比劃一番,調笑說:“這個可以讓咱們女的更頂。”
她是想要挺拔地活著,倒不需要那麼頂地活著。
明汐選了一款更便宜更廉價的,還討價還價砍了兩塊錢——
“行行行,就這個價吧。”老板娘不耐煩又嫌棄地用黑色袋子給她裝上。
明汐不惱,朝著老板娘盈盈一笑:“謝謝阿姐!”
怎麼都叫上阿姐了。老板娘也不好意思了,揮揮手:“下次再來看看啊。”
“好的。”明汐騎車走人。
回到“家”,這個家如她習慣的這般,簡陋又沒有人氣,不管明德誠和楊雨媚都不在家,明汐已習慣為常了。走到廚房,打算生個爐子做晚飯,門外響起敲門聲。
咚咚咚!
明汐用臟毛巾擦手,來到外間,看到一張熟悉的濃妝豔抹的臉,正湊著窗戶縫裡朝她扯嘴笑著。
“明汐啊,快給我開個門啊!”
明汐打門,叫人:“……秦阿姨。”
被叫秦阿姨的人,已經熱情拉住她的手,心疼看著她說話:“有段時間沒見,瘦了呀。”
明汐沒吭聲。
“你要做什麼呀?”秦阿姨往裡麵瞥了一眼。
“做飯。”
“趕緊彆做了,我過來就是叫你到我那吃飯的。”秦阿姨揚起親切笑容,笑眯眯的大好人的模樣,然後拽著她就往外拉。
明汐欲要拒絕。
秦阿姨態度強硬又熱情,嘴裡說著:“你爸媽都在我那邊,菜都快上桌了,趕緊走吧。”
明汐一時將信將疑。
秦阿姨大名秦麗,確實是明德誠和楊雨媚的朋友,包括秦阿姨的丈夫,也算是明德誠早年的異姓兄弟。明德誠和楊雨媚落難,他們請吃個飯倒也正常。
秦麗的家在距離菜小棚屋區兩公裡外的筒子樓,是宜城最早的一批公有房改革,以前是供銷社員工宿舍。
宿舍樓的過道大多比較擁擠,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明汐跟秦阿姨來到最邊角的一戶。就是他們的屋了。
門沒關,秦阿姨輕輕一推,明汐還沒進屋,就感受到了裡麵的熱鬨。
“快進去吧。”秦阿姨推開門,不忘把她拉進來。
明汐腳步不穩,踉蹌兩步,腦子跟著晃了一下,定眼看裡頭場景:
秦麗的房子不小,此時裡麵幾乎擠滿人,全是陌生沒見過的人,每個都穿得囂張又誇張,待她進來,目光都黏了過來。
強烈的不自在,讓明汐定在原地。
她沒有看到明德誠,也沒看到楊雨媚。如果現在他們有一個人在這裡,都能讓她能產生一點的安全感。
但沒有,他們都不在。
“我爸媽呢。”
“啊,他們前麵都還在呢!可能有事走了吧。”秦麗隨意又不在意地回答她。
明汐欲要走人。
手再次被拉著。
秦麗緊緊拉住她不放手,簡直蠻橫地往客廳中間走去,最後強行把她按在客廳大紅花沙發上。
“先坐哈,等會就開飯。”秦麗擠擠眼。
明汐卻緊繃得眼睛都眨不動。眼前這個陣仗,她還沒分析出情形,心裡已有不好預感。
她回過神看向整個屋裡的外人,差不多十來人,全是男的。
他們有幾個在打牌,有幾個在磕瓜子,還有幾個肆無忌憚地坐著,隻盯著她流裡流氣地看。
整個屋子,煙霧繚繞。
他們肆無忌憚地彈彈煙頭,眼神交流,甚至毫不避諱議論起來。
“不錯呀,是漂亮的。”
“會不會太瘦?胸太癟了。”
“沒事,劉哥家又不愁吃,還怕養不大啊。”
“哈……”
他們下流又沒避諱,明汐臉一陣紅一陣白。
屋子裡男人多,味道就很奇怪。明汐坐了不到半分鐘,一種惡心又強烈的感覺直衝天靈蓋。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身旁還多了一個身穿皮襖子的男人。他從打牌那堆人裡走來,瞧著還是他們這堆人裡的一個頭。
他坐下的時候,對她笑了下,混不吝的混蛋模樣。
明汐笑不出來,麵無表情。
男人長相狠勁,大大的酒糟鼻,最誇張的地方,他額頭到頭皮還有一條長長的疤,導致額角頭發上缺了一大塊。
這樣的人,是典型的地皮流氓樣兒。包括這個屋子裡的男人,全都是!
她懷疑這些人還是剛放出來不久的那種……
明汐心裡憋著氣,又怕又驚,又不敢多喘。
男人對她說上話了:
“你就是明德誠小女兒吧,今年十九歲,12月生日,電大英語班,叫明汐?”
他聲音沙啞笑容囂張,看她的眼神裡是壞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凝視,既有著胸有成竹的自信,還有將她抽絲剝皮的無恥。
“我叫劉信軍,他們都叫我劉哥。”男人說出她的信息,又自我介紹一下。
“……”
明汐如果前麵還是迷迷瞪瞪,當對方把她身份信息都報出來,腦子就有點清醒明白了,心上浮現了一個可怕到荒謬的猜測——
她難道已經被明德誠和楊雨媚給、賣、掉、了?!